三围小说网提供彩云飞最新章节全文免费阅读
三围小说网
三围小说网 历史小说 玄幻小说 重生小说 现代文学 网游小说 综合其它 两性小说 灵异小说 幽默笑话 穿越小说 武侠小说 伦理小说
小说排行榜 言情小说 军事小说 侦探小说 经典名著 官场小说 诗歌散文 都市小说 科幻小说 仙侠小说 同人小说 竞技小说 完结小说
好看的小说 狼性村长 工地风情 乡下舂天 美女佳韵 借种经历 异域生活 吟语低喃 妙手神织 舂染绣塌 子夜子荣 忘年之性 昭阳趣史
三围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彩云飞  作者:琼瑶 书号:9681  时间:2015/2/4  字数:19496 
上一章   第三章    下一章 ( → )
  黎明来临了。

  涵妮已经被送进卧室,在复病后的疲倦下睡着了。云楼也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窗前的靠椅里,他看着曙逐渐的染白了窗子,看着黎明的光亮一点点的透窗而入,他不想再睡了,脑中只是循环的、反复的想着涵妮。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第二件类似的恋爱,那个被你深爱着的人,可能会因你的爱情而死。他几乎懊恼着爱上了涵妮,但是,一想起涵妮那份柔弱,那份孤独,和那份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热情,他就又觉得怀充了对涵妮的痛楚的爱。涵妮,那是个多幺特别的女孩!她的爱情那样专注、强烈,和一厢情愿!一句温和的话都可以让她高兴致死,而一句冷淡的话却可以让她伤心致死!他怎能不爱上这女孩子呢!她能使铁石心肠,也为之泪下!

  有人敲门,惊散了云楼的思,在他还没有答复之前,门开了,雅筠很快的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房门,她靠在门上,眼光直视着云楼,用一种哀愁的、怨愤的语气说:“云楼,你一定要置她于死地才放手吗?”

  云楼跳了起来,他以坚定的眼光接着雅筠,觉得自己的血在翻滚,沸腾。“伯母!”他喊:“你这是什幺话?”

  “你不知道你在杀她吗?”雅筠急促的说,紧紧的盯着云楼的脸:“如果她再昏倒一次,天知道她还会不会醒来?云楼,你这是爱她吗?你这是在杀她!你知道吗?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你别把你那些罗曼蒂克的梦系在她的身上!你要找寻爱情,到你的女同学身上去找,到翠薇身上去找!但是,你放掉涵妮吧!”

  “伯母,”云楼激动了,有股怒气冲进了他的腔。“你说这活,好像你从没有恋爱过!”

  雅筠一愣,云楼像是狠狠的打了她一,使她整个呆住了。是的,她的责备是毫无道理的事!这男孩子做错了什幺?

  他爱上了涵妮,这不是他的过失呀!爱情原是那样不可理喻的东西,她有什幺权利指责他不该爱涵妮呢?假若这样的爱是该被指责的,那幺当初的自己呢?她昏了,茫然了,但是,母保护幼雏的本能让她不肯撤退。她软化了,望着云楼,她的声音里带着祈求:“云楼,我知道我不该责备你,但是,你忍心让她死吗?”“伯母!”云楼愤然的喊,血涌进了他的脑子里,一夜未睡使他的眼睛里布了红丝。“我要她活着!活得好!活得快乐!活着爱人也被人爱!您懂吗?爱情不是毒葯!我不是凶手!”

  “爱情是毒葯!”雅筠痛苦的说:“你不了解的,你还太年轻!”

  “伯母,”云楼深深的望着雅筠,紧锁着眉头说:“无论如何,你现在让我不要爱涵妮,已经太迟了!即使我做得到,涵妮会受不了!您明白吗?你一直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你知道今晚的事故怎样发生的?你知道涵妮在楼下等我回来吗?你知道她如何哭着责备我要走吗?如何求我留下来吗?伯母,您的谎言把我们拴起来了!你现在无法赶我走,我留下来,涵妮死不了,我走了,涵妮才真的会活不下去。你相信吗?”

  雅筠注视着云楼,这是第一次,她正视他,不再把他看成一个孩子。他不是孩子了,他是个成的男人,他每句话都有着份量,他的脸坚决而自信。这个男人会得到他所要的,他是坚定不移的,他是不轻易退缩的。

  “那幺,”雅筠咬了咬牙:“你爱她?”

  “是的,伯母。”云楼肯定的说。

  “你真心爱她?”雅筠再问了一句。

  “是的,伯母。”云楼视着雅筠的目光。

  “你爱她什幺地方?”雅筠追问,语气中带着咄咄人的力量。“她并不很美,她没有受过高深的学校教育,她有病而瘦弱,她不懂得一切人情事故,她不能过正常生活…你到底爱她什幺地方?”

  “她美不美,这是个人的观点问题,美与丑,一向都没有绝对的标准,在我眼光里,涵妮很美。”云楼说:“至于其它各点,我承认她是很特别的,”望着雅筠,他深思的说:“或者,我就爱她这一份与众不同。爱她的没有一些虚伪与矫饰,爱她的单纯,爱她的稚弱。”

  “或者,那不是爱,只是怜悯,”雅筠继续盯着他。“许多时候,爱与怜悯是很难分野的。”

  “怜悯中没有渴求与需要,”云楼说:“我对她不止有怜惜,还有渴求与需要。”

  “好吧!”雅筠深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你爱定了她,决不放弃,是吗?”

  “是的,伯母。”云楼坚决而有力的回答。

  “你准备爱她多久呢?”

  “伯母!”云楼抗议的喊:“您似乎不必一定要侮辱我,恕我直说,您反对我和涵妮恋爱,除了涵妮的病之外,还有其它的原因吗?”他的句子清晰而有力的吐了出来,他的目光也直视着雅筠,那神情是坚强、鲁莽,而略带敌意的。

  雅筠再一次被他的话愣了,有别的原因吗?或者也有一些,她自己从没有分析过。经云楼这样一问,她倒顿时有种特别的感觉。看着云楼,这是个可爱的男孩子,这在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发现了,如果有别的原因,就是她太喜欢他了。她曾觉得他对涵妮不利,事实上,涵妮又焉能带给他幸福与快乐?这样的恋爱,是对双方面的戕害,但是,在恋爱中的孩子是不会承认这个的,他们把所有的反对者都当作敌人。而且,压力越高,反抗的力量越强,她明白自己是完全无能为力了。

  “你不用怀疑我,”她伤感的说:“我说过,假若涵妮是个健康而正常的孩子,我是巴不得你能喜欢她的。”凝视着云楼,她失去了那份咄咄人的气势,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软弱的、无力的感觉。“好了,云楼,我对你没什幺话好说了,既然你认为你对涵妮的感情终身不会改变,那幺,你准备娶她吗?”

  “当我有能力结婚的时候,我会娶她的。”云楼说。

  “可是,她不能结婚,我告诉过你的。”

  “但是,您也说过,她的病有希望治好,是不?”云楼直视着雅筠。

  “你要等到那一天吗?”雅筠问:“等到她能结婚的时候再娶她?”

  “我要等。”

  “好,”雅筠点了一下头。“如果她一辈子不能结婚呢?”

  “我等一辈子!”

  “云楼,”雅筠的目光非常深沉,语音郑重。“年轻人,你对你自己说的话要负责任,你知道吗?你刚刚所说的几个字是不应该轻易出口的,你可能要用一生的生命来对你这几个字负责,你知道吗?”

  “我会对我的话负责,你放心。”云楼说,坦率的瞪着雅筠,带着几分恼怒。雅筠慢慢的摇了摇头,还没什幺呢?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一切任天由命吧!转过身子,她打开了房门,准备出去。临行,她忽然又转回身子来,喊了一声:“云楼!”

  云楼望着她,她站在那儿,眼中含了泪。

  “保护她,”她恳求似的说:“好好爱她,不要伤害她,她像一粒小水珠一样容易破碎。”

  “伯母,”云楼脸上的怒意迅速的融解了,他看到的是一个被哀愁‮磨折‬得即将崩溃的母亲。“我会的,我跟您一样渴求她健康快乐。您如果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您就能明白,她的生命也关乎着我的生命。”

  雅筠点了点头,她的目光透过了云楼,落在窗外一个虚空的地方。窗外有雾,她在雾里看不到光明,看得到的只是阴影与不幸。

  “唉!”她长叹了一声。“也罢,随你们去吧。但是,写信告诉你父亲,我不相信他会同意这件事。”

  雅筠走了。云楼斜倚着窗子,站在那儿,看着阳光逐渐明朗起来,荷花池的栏杆映着阳光,红得耀眼。写信告诉你父亲!案亲会同意这事吗?他同样的不相信!但是,管他呢!

  目前什幺都不必管,来方长,且等以后再说吧!

  阳光进了窗子,室内慢慢的热了起来,他深呼吸了一下,到这时才觉得疲倦。走到前,他和衣倒了下去,伸展着四肢,他对自己说,我只是稍微躺一躺。他有种经过了一番大战似的感觉,说不出来的松散,说不出来的乏力。杨伯母,你为什幺反对我?他模糊的想着,我有什幺不好?何以我一定会给涵妮带来不幸?何以?何以?涵妮,涵妮…所有脑中的句子都化成了涵妮,无数个涵妮,他阖上眼睛,睡着了。

  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做着恶梦,一忽儿是涵妮昏倒在地上,一忽儿是雅筠指责着说他是凶手,一忽儿又是父亲严厉的脸,责备他在台湾不务正业…他翻腾着,息着,不安的动着身子,嘴里不住的,模糊的轻唤:“涵妮,涵妮。”

  一只清凉的小手按在他的额上,有人用条小手帕拭去了他额上的汗珠,手帕上带着淡淡的幽香,他陡的清醒了过来,睁大了眼睛,他一眼看到了涵妮!她坐在前的一张椅子里,膝上放着一本他前几天才买回来的“纳兰词”显然她已经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了。她正俯身向他,小心翼翼的为他拭去汗珠。

  “涵妮!”他喊着,坐起身来。“你怎幺在这儿?”

  “我来看你,你睡着了,我就坐在这儿等你。”涵妮说,脸上带着个温温柔柔,恬恬静静的笑。“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你一直说梦话,出了好多汗。”

  “天气太热了。”云楼说,坐正了身子。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仔细的审视她。“你好了吗?怎幺就爬起来了?你应该多睡一下。”

  她怯怯的望着他,羞涩的笑了笑。

  “我怕你走了。”她说。

  “走了?走到哪儿?”

  “回香港了。”

  “傻东西!”他尽量装出呵责的口吻来。“你居然不信任我,嗯?”

  她从睫底下悄悄的望着他,脸上带着更多的不安和羞涩,她低低的说:“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我自己。”

  “不信任你自己?怎幺讲?”

  “我以为…我以为…”她吐吐的说着,脸红了。

  “我以为那只是我的一个梦,昨天晚上的事都是一个梦,我不大敢相信那是真的。”

  云楼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凝视着她,凝视得好长久好长久。然后,他轻轻的凑过去,轻轻的吻了她的,再轻轻的把她拥在前。他的嘴贴在她的耳际,低声的、叹息的说:“你这个古怪的小东西,你把我每肠子都碎了。你为什幺爱我呢?我有那一点值得你这幺喜欢,嗯?”

  涵妮没有说话。

  云楼抬起头来,他重新捧着她的面颊,深爱的、怜惜的看着她。

  “嗯?为什幺爱我?”他继续问:“为什幺?”

  “我也不知道。”涵妮幽幽的说,深湛似水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他。“我就是爱你,爱你──因为你是你,不是别人,就是你!”她辞不达意,接着,却为自己的笨拙而脸红了。“我说得很傻,是不是?你会不会嫌我笨?嫌稳櫎─什幺都不懂!”

  “这就是你可爱的地方,”云楼说,手指抚摩着她的头发“你这幺可爱,从头到脚。你的头发,你的小鼻子,你的嘴,你的一切的一切,”他息,低喊:“呵!涵妮!”他把头埋在她前,双手紧揽着她,声音压抑的从她前的衣服里透出来。“你使我变得多疯狂呵!涵妮!你一定要为我活得好好的!涵妮!”

  “我会的,”涵妮细声的说。“你不要害怕,我没有怎幺样,只是‮体身‬弱一点,李大夫开的葯,我都乖乖的吃,我会好起来,我保证。”

  云楼看着她,看着那张被爱情燃亮了的小脸,那张带着单纯的信念的小脸。忽然,他觉得心中猛烈搐了一下,说不出来有多疼痛。他不能失去这个女孩!他绝不能!闭了一下眼睛,他说:“记住,你跟我保证了的!涵妮!”

  “是的,我保证。”涵妮微笑着,笑得好甜,好美,好幸福“你变得跟我一样傻了。”她说,着他那糙的头发。

  “我们下楼去,好吗?屋里好热,你又出汗了。下楼去,我弹琴给你听。”

  “我喜欢听你唱歌。”

  “那我就唱给你听。”

  他们下了楼,客厅里空无一人,杨子明上班去了,雅筠也因为连夜忙碌,留在自己的卧室里睡了。客厅中笼罩着一室静悄悄的绿。世界是他们的。

  涵妮弹起琴来,一面弹,一面轻轻的唱起一支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两情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渡ㄒ淮源裕凶鑫鹜改闶终恢Γ琅逍闹小;ㄋ浜糜惺彼溃挥懿灰疲湍愎彩贾眨盼夷伞T附裆髂瘢上蚰隳汉统槐苡プ分穑慌侣芬!T饬酝也叮伤腊阕悖萑皇呛弈严乙辔蘅唷!?br>
  云楼刚刚把钥匙进大门的锁孔里,大门就被人从里面豁然打开,涵妮那张焦灼的、期待的脸庞马上出现在门口。云楼迅速的把双手藏在背后,用带笑的眼光瞪视着涵妮,嘴里责备似的喊着说:“好呵!跑到院子里来晒太阳!中了暑就好了!看我告诉你妈去!”

  “别!好人!”涵妮用手指按在嘴上,笑容可掬。“你迟了二十分钟回家,我等得急死了!”她看着他。“你藏什幺东西?”

  “闭上眼睛,有东西送你!”云楼说。

  涵妮闭上了眼睛,微仰着头,睫还在那儿扇啊扇的。云楼看着她,忍不住癌‮身下‬子,在她上飞快的吻一下,涵妮张开眼睛来,噘噘嘴说:“你坏!就会捉弄人!”

  “进屋里去,给你一样东西!”

  进到屋子里,涵妮好奇的看着他。

  “你在捣什幺鬼?”她问。“你跑过路吗?脸那幺红,又一头的汗。”

  “坐下来,涵妮!”

  涵妮顺从的坐在一张躺椅中,椅子是坐卧两用的,草绿色的椅套。涵妮这天穿了件浅黄的洋装,领口和袖口有着咖啡的边,坐在那椅子里,说不出来的柔和和飘逸,云楼目不转睛的瞪着她,感叹的喊:“呵,涵妮,你一天比一天美!”

  “你取笑我!”涵妮说,悄悄的微笑着。一份羞涩的喜悦染红了她的双颊。“你要给我什幺东西呢?”

  云楼的手从背后拿到前面来了,出乎意料的,那手里竟拎着一个小篮子。涵妮瞪大了眼睛,惊异的瞧着,不知道云楼葫芦里卖的什幺葯。接着,她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了,因为,云楼竟从那篮子里抱出一只白色长的,活生生的,纯种北京小狈来。那小狈周身纯白,却有一个小黑鼻头和一对滚圆的、乌溜溜转着的小黑眼珠,带着几分好奇似的神情,它侧着头四面张望着,却乖乖的伏在云楼手上,不叫也不挣扎。那白色的长而微卷,松松软软的,看起来像个玩具狗,也像个白色的绒球。涵妮惊呼了一声,叫着说:“你那儿来的?我生平没看过比这个更可爱的东西!”

  “我知道你会喜欢!”云楼高兴的说,把那只小狈放在涵妮的怀里,涵妮立即喜悦的抱住了它,那小狈也奇怪,到了涵妮怀里之后,竟嗅了嗅涵妮的手,伸出小舌头来,她,然后就伏在涵妮身上,伸长了前面两个爪子,把头放在爪子上,惬意的睡起觉来了。涵妮高兴得大叫了起来:“它我!它我呢!你看!云楼!你看它那副小样子!它喜欢我呢!你看!云楼,你看呀!”

  “它知道你是它的主人。”云楼笑着说。

  “我是它的主人!”涵妮了口气。“你是说,我可以养它吗?我可以要它吗?”

  “当然啦!”云楼望着涵妮那副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的样子,不住也沾染了她的喜悦。“我原是买了来送给你的呀!这样,当我去上课的时候,你就有个伴了,你就有事做了!不会寂寞了,是不是?”

  “哦,云楼,”涵妮紧抱着那只小狈,眼睛却深深的瞅着云楼。“你怎幺对我这样好!你怎幺对我这样好呢!你什幺事都代我想到了,你一定会惯坏我的,真的!”她闪动的眼里有了泪光。“哦!云楼!”

  “好了,别傻,涵妮!”云楼努力做出呵责的样子来,因为那多情而易感的孩子显然又激动了。“快一点,你要帮它想一个名字,它还没名字呢!”

  “我帮它想名字吗?”涵妮低着头,抚着那只小狈,又侧着头,看看窗外,一股深思的神情。那正是黄昏的时分,落的光从窗口透了进来,在涵妮的鼻梁上、额前、衣服上,和手上镶上了一道金边。她抱着狗,脸宁静的、温柔的表情,坐在那落余晖之中,像一幅画,像一首诗,像一个梦。

  “我叫它洁儿好吗?它那幺白,那幺干净,那幺纯洁。”涵妮说,征求的看着云楼。

  云楼的心思在别的地方,瞪视着涵妮,他嚷着说:“别动,就这个样子!不要动!”

  抛下了手里的书本,他转身奔上楼去,涵妮愕然的看着他,不知他在忙些什幺。只一忽儿,云楼又奔了下来,手里拿着画架和画笔。站在涵妮面前,他支起了画架,钉上了画布,他说:“你别动,我要把你画下来!”

  涵妮微笑着,不敢移动,她怀里的小狈也乖乖的伏着和它的主人同样的听话。云楼迅速的在画布上勾画着,从没有一个时刻,他觉得创作的冲动这样强烈的奔驰在他的血管中,涵妮那副姿态,那种表情,再加上黄昏的光线的陪衬,使他急切的想把这一刹那的形象抓住。他画着,画着,画得那幺出神和忘我,直到光线暗了,暮色慢慢的游来了,小狈也不耐的动了。

  “乖,”涵妮悄悄的对小狈说着话:“别动,洁儿,我们的云楼在画画呢!痹,别动,等会儿冲牛给你吃,乖呵!洁儿。”

  雅筠从楼上下来了,看到这一幕,她吃了一惊。

  “你们在干嘛?”

  “嘘!”涵妮说:“他在画画呢!”

  扁线已经不对了,云楼抛下了画笔。

  “好了,休息吧。”他笑了笑,走到涵妮面前,俯身望着她。“累了吗?我不该让你坐这样久!”

  “不累,”涵妮站了起来:“我要看你把我画成什幺慢样子!”抱着小狈,她站到画架前面。那是张巨幅油画,虽然只勾了一个轮廓,却是那幺传神,那幺真,又那幺美!涵妮了口气。“你把我画得太美了,我没有这样美!”

  雅筠也走了过来,开亮了灯,她审视着这张画。她对艺术一向不是外行,看了这张起草的稿子,她已经掩饰不住心中的赞美,这会成为一张杰出的画,一个艺术家一生可能只画出一张的那种画!画的本身不止乎技巧,还有灵气。

  “很不错,云楼。”她由衷的说。

  “我们明天再继续。”云楼笑着,把画笔浸在油中,收拾着那一大堆七八糟的油彩。“你快去你的洁儿吧,它显然饿极了。”

  涵妮捧起小狈来,给雅筠看,笑着说:“妈!你看云楼送给我的!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只小狈吗?”

  雅筠望着那个美丽的小动物,心中有点讶异,怎幺自己就从没有想起过让涵妮养个小动物呢?

  “是的,好可爱!”雅筠说。

  “我带它去厨房找吃的!”涵妮笑着,抱着小狈到厨房里去了。

  这儿,雅筠和云楼对视了一眼,自从上次他们谈过一次话之后,雅筠和云楼之间就一直有种隔阂,有一道墙,有一道鸿沟,有一段距离。这是难以弥补的,雅筠深深了解,在一段恋爱中扮演阻挠者是多可恶的事!她不由自主的叹息了一声。

  “伯母,”云楼警觉的看了看雅筠。“您不必太烦恼,过去一个月以来,涵妮的体重增加了一公斤。”

  “我知道,”雅筠说,深深的注视着云楼。“或者你是对的,对许多病症,医葯是人力,爱情却是神力!”

  云楼笑了。抬起画架,他把它送进楼上自己的房间中,再回来收拾了画笔和水彩。涵妮从厨房里跑出来了,她身后紧跟着洁儿,移动着肥肥胖胖的小脚,那小东西像个小白球般在地毯上滚动。涵妮一边跑着,一面笑不可仰,她冲到云楼身边,抓着云楼的手说:“你瞧它,它跟我跑,我到哪儿它就到哪儿!”

  云楼凝视着涵妮那张白皙柔润的脸庞,咳了一声,清清喉咙说:“唔,我想我不该这个小狈来给你!”

  “怎幺?”涵妮惊愕的问。

  “我已经开始跟它吃醋了。”云楼一本正经的说。

  “哦!”涵妮轻喊,脸红了。扬起睫,她的眼睛天真而生动的盯着云楼,她小小的手划着云楼的脸,从云楼的眉毛上划下来,落在他脸上,落在他边拉长了的嘴角上,落在他多未剃胡子的下巴上。她的声音娇娇柔柔的响了起来:“哦!你常说我傻,我看,你比我还傻呢!”

  雅筠悄悄的退出了房间,这儿是一对爱人的天地,这两个年轻人都是在任何场合中,都绝不掩饰他们的情感的。她退走了。把世界留给他们吧。

  云楼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看到雅筠退走了。

  “你在干嘛?”

  “我要把你脸上这些皱纹平,”涵妮说,出手来,继续在他眉心和角处划着。“好人,别皱眉头呵,好人,别垮着脸呵!”

  她的声音那样软软的,那样讨好的,那样哄孩子一般的,云楼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再捉住了她的手,他把她一拉,她就整个倾倒在他怀里了,他们两人都笑着,笑得好开心,她倒在他怀中,头倚着他的胳膊,一直咯咯的笑个不停。云楼紧揽住她,瞪视着她那姣柔不胜的脸庞,笑从他边消失了,他的下巴贴着她的额,他说:“别笑了!”

  她仍然在笑,他说:“我要吻你了!”

  她依然在笑,于是他把她抱到沙发上,让她躺下来,他贴上去,一下子用堵住了那爱笑的小嘴,她的胳膊揽住了他的脖子,他吻她,绵的,热烈的,细腻的。她不过气来了,挣开了他的怀抱,她笑着说:“我要窒息了。”

  他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躺了下来,拖了一个靠垫枕着头,她俯伏在沙发上,从上面望着他。洁儿跑过来了,好奇的用肥胖小爪子拨了拨云楼的头发。涵妮又笑了起来,笑得好开心好开心。用手抚着云楼那发,她说:“你该理发了。胡子也不剃,你把艺术家不修边幅的劲儿全学会了。”

  云楼仰望着她,她的头伸在沙发外面,长发垂了下来,像个帘子,静幽幽的罩着一张美好的脸庞。他伸手碰碰她的面颊,说:“涵妮!”

  “嗯?”她轻轻的答应了一声。

  “我好爱你。”他说。

  她望着他,面颊贴在沙发的边缘上,笑意没有了,她的手抚摩着他的衣领,她那乌黑的眼珠深沉而蒙的望着他。好半天,她才低声的说:“云楼,答应我一件事。”

  “什幺?”

  “带我去医院,好好的检查一次。”

  “涵妮?”他一惊,愕然的瞪着她。

  “我要知道我到底怎幺了?”她说。“我要把那个病治好。”

  她凝视着他。“我不要死,云楼,我要为你而活着。”

  云楼咬了一下牙,他的手停在她的下巴上。

  “谁说你有病?”他掩饰的问。“你不是好好的吗?只是生来就‮体身‬弱,有点贫血,你要多吃一点,多休息,就会慢慢的好起来,你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

  “不是的,你们在瞒我,我知道。”她的目光搜索的望进他的眼底。“云楼,我以前对生死并不怎幺在意,我很早就知道我有病,但是,我想,生死有命,我活着,是给父母增加负担,我并不快乐,我寂寞而孤苦,死亡对我不是件很可怕的事。但是,现在不同了,我要为你而活着,我要跟你过正常的生活,我不要你因为我而整天关在家里,我要嫁给你,我要…”她毫不畏缩的,一口气的说了出来:“给你生儿育女。”

  云楼呆住了。涵妮这一串话引起他内心一阵强大的震动。

  自从和涵妮恋爱以来,他一直对涵妮的病避讳着,他不敢去想,也拒绝去想这个问题。现在,涵妮把它拉到眼前来了,这刺痛了他。

  “别胡思想,涵妮,”他强忍着内心的一股尖锐的痛楚,勉强的说:“我告诉你你很好,你就不要再想吧!等我毕业了,等我有了工作,我们可以结婚,到那时候,你的‮体身‬也好了…”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一种不幸的预感使他颤栗了一下,他坐起身子来,天知道!这些会是空中楼阁的梦话吗?

  望着涵妮,他喊:“涵妮!”

  涵妮看着他,然后,她也坐起身子,一把抱住了他的头,她着他的头发,温和的,带笑的说:“好了,好了,我们不谈这个。再谈你要生气了!”推开他的身子,她打量着他,皱了皱眉。“你为什幺又垮着脸了?来!洁儿!”她俯身从地上抱起洁儿,把它放到云楼的眼前,嘻笑的说:“洁儿,你看他把眉头皱起来,多难看呵!你看他垮着一张脸,好凶呵!你看他把嘴拉长了,像个驴子…”

  “涵妮!”云楼喊着,把小狈从她手上夺下,放到地板上去。他一把抱紧了她,抱得那幺紧,好像怕她会飞了。他沉痛的喊着:“听着!涵妮!你会活得好好的,会跟我生活一辈子,会…”他说不下去了,捧着她的脸,他颤栗的望着她:“涵妮!”

  她笑着,笑得好美好甜。

  “云楼,当然我会的,”她做出一股天真的表情来。“你干嘛这样瞪着我呀!”

  “我爱你,涵妮,你不知道有多深。”他近乎痛苦的说。

  “我知道,”她迅速的说,不再笑了,她深深的望着他。

  “别烦恼,云楼,我告诉你一句话,活着,我是你的人,死了,我变做鬼也跟着你!”

  “涵妮!”他喊着。“涵妮,涵妮,涵妮。”他吻着她,她的头发,她的额,她的面颊,她的。他吻着,带着深深的、颤栗的叹息:“涵妮!”

  推开了云楼的房门,涵妮轻悄悄的走了进去。一面回头对走廊里低喊:“洁儿!到这儿来!”

  洁儿连滚带爬的奔跑了过来,它已经不再是一只可以抱在怀里的小狈了,两个月来,它长得非常之快,足足比刚抱来的时候大了四、五倍。跟在涵妮脚下,他们一起走进云楼的房间。这正是早上,窗帘垂着,房里的光线很暗,云楼睡在上,显然还高卧未醒。涵妮站了几秒钟,对上悄悄的窥探着,然后,她蹲‮身下‬子来,对洁儿警告的伸出一个手指,低声的说:“我们要轻轻的,不要出声音,别把他吵醒了,知道吗?”

  洁儿从喉咙里哼了几声,像是对涵妮的答复。涵妮环室四顾,又好气又好笑的对洁儿挤了挤眼睛,叹息的说:“他真,可不是吗?昨天才帮他收干净的屋子,现在又变成这样了!他可真不会照顾自己呵,是不是?洁儿?”

  真的,房间是够的,地上丢着换下来的袜子和衬衫,椅背上搭着衣和长。桌子上:画纸、铅笔、油彩、颜料散得到处都是。墙角堆着好几张未完成的油画。在书桌旁边,涵妮那张巨幅的画像仍然竖在画架上,用一块布罩着。涵妮走过去,掀起了那块布,对自己画像看了好一会儿,这张画像进展得很慢,但是,现在终于完工了。画像中的少女,有那幺一份柔弱的、楚楚可人的美,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描叙的、超凡的恬静。涵妮叹了口气,重新罩好了画,她俯身对洁儿说:“他是个天才,不是吗?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不是吗?”

  走到桌边,她开始帮云楼收拾起桌子来,把画笔集中在一块儿,把绉了的纸团丢进字纸篓,把颜料收进盒子里…

  她忙碌的工作着,收拾完了桌子,她又开始整理云楼的衣服,该收的挂进了衣橱,该穿的放在椅子上,该洗的堆在门口…

  她工作得勤劳而迅速,而且,是小心翼翼的,不出声息的。不时还对上投去关怀的一瞥。接着,她发现洁儿叼着云楼的一条领带屋子跑,她跑了过去,抓着洁儿,要把领带从它嘴里出来。

  “给我!洁儿!”她轻叱着。“别跟我顽皮哩!洁儿!快松口!”

  洁儿以为涵妮在跟它玩呢,一面高兴的摇着尾巴,一面紧叼着那条领带屋子转,喉咙里还不住发出呜呜的声音。

  涵妮追逐着它,不住口的叫着:“给我呀!洁儿!你这顽皮的坏东西!你把领带脏了!快给我!”

  她抓住领带的一头,死命的一拉,洁儿没叼牢,领带被拉走了,它开始不服气的叫了起来,伏在地上对那条领带狺狺作势,彷佛那是它的敌人一般。涵妮慌忙扑了过去,一把握住了洁儿的嘴巴,嘴里喃喃的、央告似的低语着:“别叫!别叫!好乖,别叫!你要把他吵醒了!洁儿!你这个坏东西!别叫呀!”

  一面说着,她一面担忧的望向上。云楼似乎被惊扰了,可是,他并没有醒,翻了一个身,他嘴里模糊的唔了一声,又睡着了。涵妮悄悄的微笑了起来,对着洁儿,她忍俊不的说:“瞧!那个懒人睡得多香呀!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会知道呢!”

  站起身来,她走到边,用无限深爱的眸子,望着云楼那张睡的脸庞,他睡着的脸多平和呀!多宁静呀!棉被只搭了一个角在身上,他像个孩子般会踢被呢!也不管现在是什幺季节了,中秋节都过了,夜里和清晨是相当凉的呢!她伸出手去,小心的拉起了棉被,轻轻的盖在他的身上。可是,突然间,她的手被一把抓住了,云楼睁开了一对清醒白醒的眼睛,带笑的瞪视着她,说:“那个懒人可真会睡呀!是不是?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知道呢!”

  涵妮吃了一惊,接着就叫着说:“好呀!原来你在装睡哄我呢!你实在是个坏人!害我一点声音都不敢出来!你真坏!”说着,她用拳头轻轻的擂击着他的肩膀他笑着抓住了她的拳头,把她拉进了怀里,用手臂圈住她,他说:“我的小熬人,你忙够了吗?”

  “你醒了多久了?”涵妮问。

  “在你进房之前。”

  “哦!”涵妮瞪着他:“你躺在那儿,看我像个傻瓜似的踮着脚做事,是吗?”

  “我躺在这儿,”云楼温柔的望着她。“倾听着你的声音,你的脚步,你收拾屋子的声音,你的轻言细语,这是享受,你知道吗?”

  她凝视着他,微笑而不语,有点儿含羞带怯的。

  “累了吗?”他问。

  “不。”她说“我要练习。”

  “练习作一个小子吗?”

  她脸红了。

  “你不会照顾自己嘛!”她避重就轻的说。

  他翻身下了,一眼看到洁儿正和那条领带在一起,又咬又抓的,闹得个不亦乐乎。云楼笑着说:“瞧你的洁儿在干嘛?”

  “啊呀!这个坏东西!”涵妮赶过去,救下了那条领带,早被洁儿咬破了。望着领带,涵妮默然良久,半晌都不说话,云楼看了她一眼,说:“怎幺了?一条领带也值得难过吗?”

  “不是,”涵妮幽幽的说。“我想上一趟街,我要去买一样东西送给你。”

  云楼怔了怔,凝视着她。

  “你到底有多久没有上过街了?涵妮?”

  “大概有一年多了。”涵妮说:“我最后一次上街,看到街上的人那幺多,车子那幺多,我越看头越昏,越看头越昏,后来就昏倒在街上了。醒来后在医院里,一直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才出院,以后妈妈就不让我上街了。”

  云楼沉了片刻,然后下决心似的说:“我要带你出去玩一趟。”

  “真的?”涵妮‮奋兴‬的看着他:“你不可以骗我的!你说真的?”

  “真的!”云楼穿上晨衣,沉思了一会儿。“今天别等我,涵妮。我一整天的课,下课之后还有点事,要很晚才回家。”

  “不回来吃晚饭吗?”

  “不回来吃晚饭了。”

  涵妮脸失望的颜色。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天真的说:“我还是等你,你尽量想办法回来吃晚饭。”

  “不要,涵妮,”云楼托起了她的下巴,温和的望着她。

  “我决不可能赶回来吃晚饭,你非但不能等我吃饭,而且,也别等我回家再睡觉,我不一定几点才能回来,知道吗?你要早点睡,睡眠对你是很重要的!”

  她怪委屈的注视着他。

  “你要到哪里去呢?”

  “跟一个同学约好了,要去拜访一个教授。”云楼支吾着。

  “很重要吗?非去不可吗?”涵妮问。

  “是的。”

  涵妮点了点头,然后,她故作洒的摔了摔头发,边浮起了一个近乎“勇敢”的笑,说:“好的,你去办事,别牵挂着我,我有洁儿陪我呢,你知道。我不会很闷的,你知道。”

  云楼微笑了,看到涵妮那假装的愉快,比看到她的忧愁更让他感到老大的不忍,但是,他今晚的事非做不可,事实上,早就该做了。拍了拍涵妮的面颊,他像哄孩子似的说:“那幺你答应我了,晚上早早的睡觉,不等我,是吗?如果我回来你还没睡,我会生气的。”

  “你到底要几点钟才回来?”涵妮担忧了。“你不是想逃跑吧?我一天到晚这样黏你,你是不是对我厌烦了?”

  “傻瓜!”云楼故意呵责着。“别说傻话了!”打开房门,他向浴室走去。“我要赶紧了,九点钟的课,看样子我会迟到了!”

  “我去帮你盛一碗稀饭凉一凉!”涵妮说,带着洁儿往楼下跑。

  “算了!我不吃早饭了,来不及吃了!”

  “不行不吃的!”涵妮嚷着:“人家特地叫秀兰给你煎了两个荷包蛋!”

  云楼摇了摇头,叹口气,看着涵妮急急的赶下楼去。涵妮,涵妮,他想着,你能照顾别人,怎幺不多照顾自己一些呢!但愿你能强壮一些儿,可以减少人多少的威胁,带来多大的快乐呵!

  吃完了早饭,云楼上课去了。近来,为了上课方便,减少搭公共汽车的麻烦,云楼买了一辆90的摩托车。涵妮倚着大门,目送云楼的摩托车去远,还兀自在门边伸长了脖子喊:“骑车小心一点呵!别骑得太快呵!”

  云楼骑着摩托车的影子越来越小了,终于消失在巷子转弯的地方。涵妮叹了口气,关上了大门,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立即对她包围了过来。抬头看看天,好蓝好蓝,蓝得耀眼,有几片云,薄薄的、高高的、轻缓的移动着。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有种懒洋洋的感觉。这是秋天,不冷不热的季节,花园里的菊花开了。她慢慢的移动着步子,在花园中走来走去,有两盆开红色小菊花的盆景,是云楼前几天买来的,他说这种菊花名叫作“天星”天星,好美的名字!几乎一切涉及云楼的事物都是美的,好的。她再叹了口气,自己也不明白为什幺叹气,只觉得心中充了那种发不尽的柔情。望着客厅的门,她不想进去,怕那门里盛的寂寞,没有云楼的每一秒钟都是寂寞的。转过身子,她向荷花池走去,荷花盛开的季节已经过了,本来还有着四五朵,前几天下了一场雨,又凋零了好几朵,现在,就只剩下了两朵残荷,颜色也不鲜了,花瓣也残败了。她坐在小桥的栏杆上,呆呆的凝望着,不想起红楼梦中,黛玉喜欢李义山的诗:“留得残荷听雨声”的事来。又联想起前几天在云楼房里看到的一阕纳兰词,其中有句子说:“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她猛的打了个寒颤,莫名其妙的觉得心头一冷。抬起头来,她迅速的摆了有关残荷的思想。她的目光向上看,正好看到云楼卧室的窗子,她就坐在那儿,对着云楼的窗子痴痴的发起呆来。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洁儿冲开了客厅的纱门,对她奔跑了过来。一直跑到她的面前,它跳上来,把两个前爪放在她的膝上,对她讨好的叫着,拚命摇着它那多的尾巴。涵妮笑了,一把抱住洁儿的头,她抚着它的耳朵,对它说:“你可想他吗?你可想他吗?他才出门几分钟,我就想他了,这样怎幺好呢?你说!这样怎幺办呢?你说!”

  洁儿“汪汪”的叫了两声,算是答复,涵妮又笑了。站起身来,她伸了个懒,觉得浑身慵慵懒懒的。带着洁儿,她走进了客厅,向楼上走去。在云楼的门前,她又站了好一会儿,才依依的退向自己的房间。

  经过父母的卧室时,她忽然听到室内有低的、争执的声音,她愣了愣,父母是很少争吵的,怎幺了?她伸出手来,正想敲门,就听到杨子明的一句话:“你何必生这幺大气?声音小一声,当心给涵妮听见!”

  什幺事是需要瞒她的?她愕然了。缩回手来,她不再敲门,伫立在那儿,她呆呆的倾听着。

  “涵妮不会听见,她在荷花池边晒太阳,我刚刚看过了。”

  这是雅筠的声音,带着反常的急促和怒意。“你别和我打岔,你说这事现在怎幺办?”

  “我们能怎幺办?”子明的语气里含着一种深切的无可奈何。“这事我们根本没办法呀!”

  “可是,孟家在怪我们呢!你看振寰信里这一段,句句话都是责备我们处理得不得当,我当初就说该让云楼搬到宿舍去住的!振寰的脾气,我还有什幺不了解的!你看他这句话,他说:‘既然有这样一个女儿,为什幺要让云楼和她接近?’这话不是太不讲理吗?”

  “他一向是这样说话的,”杨子明长吁了一声。“我看,我需要去一趟香港。”

  “你去香港也没用!他怪我们怪定了,我看,长痛不如短痛,还是让云楼…”

  “投鼠忌器呵!”杨子明说得很大声:“你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稍微不慎,伤害的是涵妮。”

  “那幺,怎幺办呢?你说,怎幺办呢?”

  “我回来再研究,好吧?我必须去公司了!”杨子明的脚步向门口走来。

  涵妮忘记了回避,她所听到的零星片语,已经使她惊呆了。什幺事?发生了什幺?这事竟是牵涉到她和云楼的!云楼家里不赞成吗?他们反对她吗?他们不要云楼跟她接近吗?

  他们不愿接受她吗?她站在那儿,惊惶和恐惧使她的血变冷。

  房门开了,杨子明一下子愣住了,他惊喊:“涵妮!”

  雅筠赶到门口来,她的脸色变白了。

  “涵妮!你在这儿干嘛?”她紧张的问,看来比涵妮更惊惶和不安。

  “我听到你们在吵架,”涵妮的神志恢复了,望望杨子明又望望雅筠,她狐疑的说:“你们在吵什幺?我听到你们提起我和云楼。”

  “哦,”雅筠迅速的冷静了下来“我们没吵架,涵妮,我们在讨论事情。”“讨论什幺?我做错了什幺吗?”

  “没有,涵妮,没有。”雅筠很快的说:“我们谈的是爸爸去不去香港的事,与你们没什幺关系。”

  但是,他们谈的确与涵妮有关系,涵妮知道。看了看雅筠,既然雅筠如此迫切的要掩饰,涵妮也就不再追问了。带着洁儿,她退到自己的卧室里,内心中充了困扰与惊惧的感觉。怎幺回事?怎幺回事?她不住自问着,为什幺母亲和父亲谈话时的语气那样严重?抱着洁儿,她喃喃的说:“他们在瞒我,洁儿,他们有件事情在瞒着我,我要问云楼去。”

  于是,涵妮有一整天神思不属的日子。每当门铃响,她总以为是云楼提前回来了,他以前也曾经这样过,说是要晚回来,结果很早就回来了,为了带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但是,今天,这个意外一直没有来到,等待的时间变得特别的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样滞重的拖过去的。晚饭后,她弹了一会儿琴,没有云楼倚在琴上望着她,她发现自己就不会弹琴了。她总是要习惯性的抬头去找云楼,等到看不见人之后,失意和落寞的感觉就使她兴致索然。这样,只弹了一会儿,她就弹不下去了。阖上琴盖,她懒洋洋的倚在沙发中,用一条项链逗着洁儿。雅筠望着她,关怀的问:“你怎幺了?”

  “没有什幺,妈妈。”她温温柔柔的说。

  雅筠看着那张在平静中带着紧张,热情中带着期待的脸庞,她知道她是怎幺回事。暗中叹息了一声,她用画报遮住了脸,爱情,谁能解释这是个什幺神秘的东西?能使人生,亦能使人死。它带给涵妮的,又将是什幺呢?生?还是死?

  晚上九点钟,电话铃响了,出于本能,涵妮猜到准是云楼打来的,跳起身子,她一把抓住电话筒,果然,云楼的声音传了过来:“喂!涵妮?”

  “是的,云楼,我在这儿。”

  “你怎幺还没睡?”云楼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责备。

  “我马上就去睡。”涵妮柔顺的说。

  “那才好。我回来的时候不许看到你还没睡!”

  “你还要很久才回来吗?”涵妮关心的。

  “不要很久,但是你该睡了。”

  “好的。”

  “你一整天做了些什幺?”云楼温柔的问着。

  “想你。”涵妮痴痴的答复。

  “傻东西!”云楼的责备里带着无尽的柔情。“好了,挂上电话就上楼去睡吧!嗯?”

  “好!”“再见!”

  “再见。”

  涵妮依依不舍的握着听筒,直到对面挂断电话的嗒声传了过来,她才慢慢的把听筒挂好。靠在小茶几上,她眼里转着盈盈的醉意,半天才懒懒的叹了口气,慢的走上楼,回到卧室去睡了。躺在上,她开亮了头的小台灯,台灯下,一张云楼的四?拨茪龤A嵌在一个精致玲珑的小镜框里,她凝视着那张照片,低低的说:“云楼,你在哪里呢?为什幺不回来陪我?为什幺?为什幺?你会对我厌倦吗?会吗?会吗?”拿起那个镜框,她把它抱在前,闭上眼睛,她做梦般轻声低语:“云楼,你要多爱我一些,因为我好爱好爱你!”

  同一时间,云楼正坐在李大夫的客厅中,跟李大夫做一番恳切的长谈。他来李家已经很久了,但是,李大夫白天在某公立医院上班看病,晚上,自己家里也有许多病人前来应诊,所以非常忙碌。云楼一直等到李大夫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才有机会和李大夫谈话。坐在那儿,云楼面忧愁的凝视着对方?畲蠓蛉词俏潞投殴睦缘摹?br>
  “你希望知道些什幺?”他望着云楼问。

  “涵妮。她到底有希望好吗?”云楼开门见山的问。

  李大夫深深的看着云楼,沉了好一会儿。

  “你要听实话?”

  “当然,我要坦白的,最没有保留的,最真实的情形。”

  李大夫点燃了一支烟,连了好几口,然后,他提起精神来,直望着云楼说:“如果我是你,我宁愿不探究真相。”

  “怎幺?”

  “因为真相是‮忍残‬的。”李大夫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坦白话,她几乎没有希望痊愈,除非…”

  “除非什幺?”

  “除非我们的医学有惊人的进步。进步到可以换一个心脏或是什幺的。但,这希望太渺茫了。涵妮的情形是,不继续恶化就是最好的情况。换言之,我们能帮助她的,就是让她维持现状。”

  云楼深了口气。

  “那幺,她的生命能维持多久呢?”他鼓起勇气问。

  “心脏病患者的生命是最难讲的,”李大夫深思的说。“可能拖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在任何一刹那间就结束了。涵妮的病况也是这样,但她的病情有先天的缺陷,又有后天的并发症,所以更加严重一些,我认为…”他顿住了,有些犹豫。“怎幺?”云楼焦灼的追问着。

  “我认为,”李大夫坦白的看着他。“她随时可以死亡。她的生命太脆弱了,你要了解。”

  云楼沉默了,虽然他一开始就知道涵妮的情形,但是,现在从涵妮的医生嘴里再证实一次,这就变成不容人抗拒的真实了。咬着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死亡的阴影像个巨魔之掌,伸张在那儿,随时可以抓走他的幸福、快乐和一切。

  “不过,”李大夫看出他的阴沉及痛苦,又安慰的说:“我们也可以希望一些奇迹,是吧?在记载上,也有许多不治之症,在一些不可思议的、神奇的力量下突然不治而愈。这世界上还是有许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事的,我们还犯不着就此绝望,是不是?”

  云楼抬头看了李大夫一眼,多空泛的句子!换言之,科学对于涵妮已经没有帮助了,现在需要的是神力而不是人力。

  他下意识的望了望窗外黑暗的天空,神,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请告诉我,”他压抑着那份痛楚的情绪,低声的说:“我能带她出去玩吗?看看电影,逛逛街,到郊外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可以吗?”

  李大夫沉良久,然后说:“应该是可以的,但是,记住,她几乎是没有抵抗力的,她很容易感染一切病症,所以公共场合最好少去。以前,她曾经在街上昏倒过,必须避免她再有类似的情形发生。再加上冷啦暖啦都要特别小心…”他定住了,叹了口气。“何必要带她出去呢?”

  “她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云楼凄然的说。

  “她已经被关了很久了,”李大夫语重心长。“别忘了,关久了的鸟就不会飞了,别冒险让她学飞。”

  “你的意思是,她根本不适宜出门,是吗?”云楼凝视着医生。

  “我很难回答你这个问题,”李大夫深了一口烟,又重重的了出来。“我看着涵妮长大,当她的医生当了十几年,从许多年以前,我就担心着有一天她会长睡不醒。可是,她熬到现在了,她身上似乎有股精神力量支持着她,尤其最近,她体重增加,贫血现象也有进步,我想,这是你的功劳。”他望着云楼,笑了笑。“所以我说,说不定会有种神奇的力量让她度过难关。至于她能不能出门的问题,以医学观点来论,最好是避免,因为舟车劳顿,风吹晒,都可能引起她别的病,而她‮体身‬的状况,是任何小病症,对她都可能造成大的不幸。可是,也说不定你带她出去走走,对她反而有利,这就不是医学范围之内的事了,谁知道呢?”

  “我懂了,”云楼点了点头。“就像她母亲说的,她是一粒小水珠,碰一碰就会碎掉。”

  “是的,”李大夫又了一口烟。“我们只能尽人力,听天命。”

  “那幺,她也不能结婚的了?”

  “当然,”李大夫的目光严重而锐利。“她决不能过夫妇生活,所以,我还要警告你,必要的时候,要疏远一点,否则,你不是爱她,而是害她了。”

  云楼闭了闭眼睛,耳畔,清晰的浮起涵妮的声音:“我要嫁给你,我要跟你生儿育女!”

  像一鞭子,对他兜心的猛了一下,他疼得跳了起来。

  呵,涵妮,涵妮,涵妮!

  从李大夫家出来,夜已经深了。不知从什幺时候开始,天空中竟飘着些儿细雨,冷冷的,凉凉的,带着深秋的寒意。他骑上摩托车,一种急需发的痛楚迫着他,他不想回家,发动了马达,他向着冷雨寒风的街头冲了过去。加快了速度,他不辨方向的在大街小巷中飞驰。雨淋了他的头发,淋了他的面颊,淋了他的衣,好凉好凉,他一连打了两个寒颤。寒夜中的奔驰无法减少他心中郁积的凄惶和哀愁,他把速度加得更快,更快,不住的飞驰,飞驰…在雨中,在深夜,在恻恻的秋风里。

  前面来了一辆计程车,他闪向一边,几乎撞到一电杆木上,他紧急煞车,车子发出惊人的“嗤”的尖响,他几乎摔倒,腿在车上刮了一下,撑在地面上,好不容易的维持了身子的平衡,他摔了摔头,雨珠从头发上摔落了下来。用手摸摸漉漉的头发,他清醒了。站在街灯下面,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瘦瘦长长的投在地面的雨水中。

  “涵妮,但愿你在这儿,我能和你在雨雾中,从黑夜走到天明。”

  他喃喃的说着。近来,他发现自己常有对一切东西呼唤涵妮的习惯。涵妮,这名字掠过他的心头,带着温暖,带着凄楚,带着疼痛的深情。跨上了车子,他想发动马达,这才发现腿上有一阵痛楚,翻开管,腿上有一条大口子,正着血,管也破了。皱了皱眉,他用手帕系住伤口,骑上车子,向归途驶去。  Www.SsVvXS.cOM
上一章   彩云飞   下一章 ( → )
彩云飞无弹窗是琼瑶的经典之作,三围小说网提供彩云飞最新章节全文免费阅读。三围小说网是彩云飞无弹窗阅读就选之站,彩云飞无弹窗精心整理出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