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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围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书剑恩仇录 作者:金庸 | 书号:5415 时间:2014/8/9 字数:17985 |
上一章 第十一回 高塔入云盟九鼎 快招如电显双鹰 下一章 ( → ) | |
乾隆在六和塔顶饿了两两夜,又受了两两夜的惊吓气恼,心力瘁,甚是委顿。第三天早晨,忽有一个小书僮走近,说道:“少爷请东方老爷过去谈谈。”乾隆认得他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心头一喜,忙随着他走到下一层来。他一进门,陈家洛笑容脸的出,当先一揖。乾隆还了一揖,走进室内。心砚献上茶来。陈家洛道:“快拿点心来。”心砚捧进一个茶盘,盘中放着一碟汤包、一碟蟹粉烧卖、一碟炸卷、一碟虾仁芝麻卷、一碗火腿丝莼菜荷叶汤,盘未端到,已是清香扑鼻。心砚放下两副杯筷,筛上酒来。陈家洛道:“小弟因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伤,有失迓,还请如罪。”乾隆道:“好说,好说。”陈家洛道:“请先用些点,小弟还有事请教。”乾隆饿得肚皮已贴到了背心。他素来体格强健,食量惊人,两两夜不吃东西,如何耐得?见陈家洛先举筷夹一个汤包吃了,当即下箸如飞,快过做诗十倍,顷刻之间,把四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汤也喝了个“碗底朝天子”陈家洛每碟点心只吃了一件,喝了口汤,就放下筷子,见他吃得香甜,只是微笑。点心吃完,乾隆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着杯中碧绿的龙井细茶,缓缓啜饮,齿颊生津,脾胃沁芳。陈家洛把门推得开,道:“他们都守在底下,咱们在这里说话再妥当也没有,决不会有第三人听见。”乾隆板起脸,一字字低沉的道:“你把我劫持到这里,待要怎样?”陈家洛走上两步,望住他脸。乾隆只觉他目光如电,似乎直看到了自己心里去,不由得慢慢转开了头,隔了半晌,听得陈家洛道:“哥哥,你到今还不认我么?”这句话语音柔和,声调恳切,钻入乾隆耳中,却如晴空打了个霹雳,他忽地跳起,颤声道:“你…你…你说甚么?”陈家洛脸色诚挚,缓缓伸手握住他手,说道:“咱们是亲兄弟亲骨。哥哥,你不必再瞒,我甚么都知道啦。”自从文泰来被救,乾隆就知这个大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听陈家洛突然叫自己为“哥哥”仍不震惊万分,登时全身无力,瘫痪在椅中。陈家洛道:“你到海宁扫墓,大举修筑海塘,把爸爸姆妈封为神和神娘娘,我知你并没忘本。你在这镜子里照照看。”说着把墙上画旁的一线一拉,画幅卷起,出一面大镜子来。乾隆站起身来,见镜中自己一身汉装,面目神情,毫无洲人的痕迹,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陈家洛,两人年岁不同,容貌却实在颇为肖似,叹了口气,回坐椅中。陈家洛道:“哥哥,咱兄弟以前互不知情,以致动刀抡,骨相残,爸爸姆妈在天之灵,一定很是痛心呢。好在大家并无损伤,并无做下难以挽救的事来。”乾隆只觉喉干舌燥,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住,隔了半晌,说道:“我本来叫你到京里去办事,你自己不肯去。”见陈家洛转身眼望大江,并不置答,续道:“我已查过,知道你已中乡试,那好得很啊。凭你才学,会试殿试必可高中,将来督抚、尚书、大学士,岂有不提拔你之理?这于家于国,对你对我,都是大有好处,何苦定要不忠不孝,干这种大逆不道之事。”陈家洛忽地转身,说道:“哥哥,我没说你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你反说起我来。”乾隆咦了一声,道:“臣对君尽忠,叛君则为大逆。我既已为君,又怎说得上不忠?”陈家洛道:“你明明是汉人,却降了胡虏,这是忠吗?父母在世之,你没好好侍奉,父亲在朝廷之,反而向你跪拜,你于心何安,这是孝么?”乾隆头上汗珠一粒一粒的渗了出来,低声说道:“我本来不知。是你们红花会已故的首领于万亭今年春天进宫来,我才听说的,现今我仍是将信将疑。不过为人子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信错了不过是愚,否则可是不孝。因此我到海宁来祭墓。”实则这年春天于万亭偕文泰来入宫,将陈夫人的一封信交给乾隆,信中详述当时经过,又说他左股有一块朱记,这是再也确切不过的明证,乾隆已然信了九成。待于万亭走后,把当年喂的母廖氏传来,秘密询问。更得悉了详情。原来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四皇子允祯的侧妃钮祜禄氏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听说大臣陈世倌的夫人同生产,命人将小儿抱进府里观看。哪知抱进去的是儿子,抱出来的却是女儿。陈世倌知是四皇子掉了包,大骇之下,一句都不敢漏出去。当时康熙诸子争储夺嫡,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各人笼络大臣,蓄死。允祯知父皇此时尚犹豫不决,兄弟中如允、允禄、允等才干都不在自己之下,诸人势均力敌。皇帝选择储君时,不但要比较诸皇子的才干,也要想到诸皇子的儿子,要知立储是万年之计,皇子死了,皇孙就是皇帝。如果皇子英明,皇孙昏庸,决非长远之策。允祯此时已有一子,但懦弱无用,素来不为祖父所喜,他知道在这一点上吃了亏,盼再生一个儿子,哪知生出来的却是女儿。允祯不顾一切要做皇帝,凑巧陈世倌生了个儿子,就强行换了一个。允祯于诸皇子中手段最为狠辣,陈世倌哪敢声张?这换去的孩子取名弘历,后来就是乾隆。他自小聪颖武勇,六岁即能诵《爱莲说》,到了九岁时,更遇到一件事,使康熙十分喜爱。这年弘历跟随祖父到热河打猎,卫队从山中赶了一只大黑熊出来,赶到康熙跟前。康熙举起火,一打中黑熊头上,那熊扑地倒了。康熙放之时,弘历骑了一匹小马,举起火,在祖父身旁跃跃试,见了那庞大的黑熊居然丝毫不惧。康熙看得有趣,说道:“你过去打它一。”康熙爱惜孙儿,叫他去打一,就算是他打死的,将来说弘历九岁击毙大熊,可以夸示群臣。弘历下马走到黑熊跟前,叫道:“打死你,打死你!”对准黑熊肚皮放了一,众侍卫齐声欢呼叫好,康熙也是捻须微笑。弘历转身回来,刚要上马,哪知黑熊没有死透,突然人立,恶狠狠向康熙马前扑来。众侍卫大惊,数齐发,将之击毙。康熙吃了一惊,对侍卫们道:“这孩子福份可真不小,要是他在黑熊跟前之时那熊站了起来,那还有命么?”从此康熙认为弘历福命大,兼之他文武双全,在诸孙中最为得宠。允祯后来能做皇帝,实颇仗这假儿子之力。是以终雍正一朝,海宁陈家荣宠无比,雍正一来是报答,二来是笼络,免得陈家有所怨望,而漏这天大秘密。至于换到陈家的女儿,本是公主,后来嫁给常蒋溥。蒋溥的父亲蒋廷锡于雍正初年任户部侍郎,其时陈世倌任山东巡抚,两人共同治水有功。陈蒋二人后来都入内阁。蒋溥由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吏部尚书而大学士,终乾隆一朝,蒋家荣宠不衰。据常故老相传,蒋溥陈夫人所住的楼堂,当地都称为“公主楼”乾隆初被抱入雍亲王(允祯封号)府时啼哭不止,不肯吃。允祯的侧妃钮祜禄氏只得把陈家原来给乾隆喂的母廖氏召到府中,乾隆这才止哭吃。哪知事隔多年,乾隆忽然问起,廖氏本不肯说,但听他口气,知道已悉详情,无法再加隐瞒。廖氏这时已六十多岁,当夜就被乾隆派人绞死,防她走漏隐事。乾隆说这番话时,想起廖氏抚育之劳,心头颇为自疚。陈家洛道:“你自己看看又哪里像旗人了?还有甚么好疑虑的?”乾隆沉不语。陈家洛道:“你是汉人,汉人的锦绣江山沦入胡虏之手,你却去做了胡虏的头脑,率领鞑子来欺咱们黄帝子孙。这岂不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吗?”乾隆无言可对,昂然道:“我今天反正已落入你的手里,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陈家洛温言道:“咱们在海塘上曾经约定,以后互不加害,言犹在耳,我岂能背誓?何况现下知道你是我的亲哥哥,兄弟相会,亲近还来不及,哪有相害之理?”说着不掉下泪来。 乾隆道:“那么你要我怎样?要我退位么?”陈家洛拭一拭眼泪,说道:“不,你仍然做你的皇帝,然而并非不忠不孝的皇帝,而是一位仁孝英明的开国之主。”乾隆奇道:“开国之主?”陈家洛道:“正是,做汉人的皇帝,不是清的皇帝。”乾隆一听此言,已明白他意思,道:“你要我把人赶出关外?”陈家洛道:“不错,你一样做皇帝,与其认贼作父,为后世唾骂,何不奋发鹰扬,建立万代不易之基?”乾隆本是好大喜功之人,听了这几句话,不由怦然心动。陈家洛鉴貌辨,知道自己说词已经见效,续道:“你现今做皇帝,不过是承袭祖宗余荫,有甚么希奇?你看看这人。” 乾隆走到窗边,顺着他手指向下望去,见一个农夫在远处田边挥锄耕作。陈家洛道:“要是这人生在雍亲王府中,而你生在农家,那么他就是皇帝,你却须得在田间锄地了。”乾隆一向自以为天纵神武,迥非常人可比,此刻细细体会陈家洛的话,不由得然苦失。陈家洛又道:“大丈夫生在世间,百年之期,倏忽而过,如不建功立业,转眼与草木同朽,历来帝皇,如汉高祖、唐太宗、明太祖,那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元人如成吉思汗,清人如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也算得一代雄主。如汉献帝、明崇祯这种人,纵使不是亡国之君,因人碌碌,又何足道哉?” 这番话每一句都打入了乾隆心坎。他知道自己是汉人后,曾几次想下令宫中朝中改服汉人衣冠,都被太后和洲大臣拦住,心想倘若真的依着陈家洛的话,把人赶出关外,重还汉家天下,自己就是陈姓皇朝的开国之主,功业实可上比刘邦、李世民。他正想接话,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犬吠之声,又见陈家洛双眉一扬,凝神外望,只见四条身躯异常庞大的狼犬向六和塔疾奔而来,后面跟着两人。 转眼之间,两人四犬已奔到塔下,隐隐听到有人厉声喝问。六和塔塔高十三层,乾隆与陈家洛这时在第十二层上,与塔下相距甚远,听不清楚下面说话。只见两人四犬都冲进了塔中,忽然四条狼犬反身奔逃,孟健雄手夹弹弓追出,一阵连珠弹把四犬打得狺狺狂叫。 陈家洛正在奇怪,不知两人四犬是甚么路数,忽见塔中一人窜出,身法迅疾无比,夹手把孟健雄的弓夺过,左掌便向他项颈劈落。孟健雄一闪没避开,忙举手格时,被那人用弹弓弓端在里一戳,截中道,俯身跌倒。那人头也不回,直奔进塔。这人刚进塔门,塔里便抛出一个人来,仰天跌在地下,动也不动,却是安健刚。又听得塔内的马善均、马大父子哨声大作,连连报警。 乾隆眼见来了救援,心中大喜。陈家洛四下*望,见各处并无动静,知道来攻的只此两人,马家父子此时才发警号,想是敌人行动过速,待到发现,敌已入塔。这两人身手如此矫健,必是大内侍卫中的高手,看来比之金钩铁掌白振尚要胜得一筹。 四条狼犬重又折回,再窜进塔内,只听得女子斥骂声、少年叫喊声、狼犬吠叫声响成一片,那是把守第二层的周绮和心砚正在对付狼犬。突然两声惊叫,第二层窗口中投下两件兵器来,一是单刀,一是软鞭。陈家洛认得是周琦和心砚所用,想是被敌人夺去而掷下来的,不知两人是否遇险,甚是担心。乾隆见陈家洛本来神色自若,忽然脸有忧,知道自己手下人占了上风,暗暗欢喜,突见他转微笑,忙向下望。只见一条大汉手舞大铁桨,将四条狼犬打出塔来。周绮和心砚抢出来扶了孟健雄和安健刚进去。四条狼犬猛恶异常,直如四头豹子一般。一条狼犬后腿给铁桨打断,兀自不退,仍然猛扑咬,蒋四给四只狗围在垓心,一时也无法取胜。心砚又从塔里奔出,双手连挥,十几块砖头把狼犬打得汪汪叫。蒋四乘机一桨,击在一条狼犬臂部,把它直掼出去。周绮也奔出塔外呐喊助威,眼见四犬就要给蒋四和心砚尽数打死。忽然第六层窗口有人探出头来,撮嘴作啸,声音甚是奇特。四犬一听,立即掉头,向外奔去。周绮和心砚拾起兵刃,站在塔下守御,怕再有敌人来攻。陈家洛见敌人在第六层窗口中指挥狼犬,心想:“那么第四层上的十二哥,第五层的九哥和第六层的八哥都没拦住他们…”想到这里,暗叫:“不好。”敌人武艺高强,而且两人合力,己方每层一人,一定拦他们不住,正要下令集合四人在第九层上拦截,忽见第七层窗中窜出一人,正是徐天宏。他刚跃出窗口,后面一人跟着跳出,一把抓住了他左脚。陈家洛大吃一惊,手中扣住的三粒围棋子正要掷出,忽听徐天宏大喝:“照镖!”右手一扬,敌人一缩头,却无暗器来,徐天宏乘机一挣,挣脱了左脚鞋子,已站在宝塔檐角之上。这时距离已近,看清敌人比徐天宏更矮,一身灰衣,头白发,竟是个老太婆。她背单剑,双手空着,凌空跃起,又抓了过去。徐天宏右手无刀,想来已被敌人打,左手铁拐使招“一夫当关”在前一横,又喝:“照镖!”那老太婆骂道:“猴儿崽子,莫想再骗你!”夹手来夺单拐。哪知徐天宏这一次却非虚招,已揭起塔顶瓦片猛掷过去。那老妇避让不及,面一掌,把瓦片击得粉碎,四散纷飞。守在第八层的常氏双侠似已被另一人住,始终没出来相助。徐天宏武功远不及那老妇,手数招,迭遇凶险,他声东击西,又支持了几招。周绮抬起了头,仰望徐天宏在塔角上和那老妇恶斗,眼见不敌,很是焦急,大叫:“爸爸,爸爸,快动手哪!”周仲英守在第十层上,也早见两个徒弟被打倒,义子处境危险,探身窗外,叫道:“甚么人在这里撒野?”两枚铁胆一先一后向那老妇掷去。铁胆未到,那老妇忽然如飞般直纵而下,左手手掌在瓦上一按,一个筋斗翻过来在第六层上站住,只听得叮叮叮一阵响,袖箭、铁莲子、钢镖、背弩,一批暗器纷纷落在第八层塔顶上,却是守在第九层上的赵半山为助徐天宏而放。周仲英铁胆打空,拍拍两声,把塔角的木檐打断。徐天宏俯身抢住一个,另一个在塔角瓦沟中转。周仲英纵身跃下想拾,脚未踏实,突然一阵掌风向口袭来。他身子临空,无法避让,掌风来势凌厉,若是出手抵挡,悬空不能借力,必被敌人推下塔去,跌得粉身碎骨,危急中拔出金背大刀在面前一立,和身向敌人扑去,拚着受他一掌,落个两败俱伤。敌人见周仲英扑来,侧身让过,左手来抓他手腕。周仲英见他手法又快又狠,不觉咦的一声,暗暗惊心:“这人是谁?”当即跳开,见常氏双侠已从窗中跳出,和那人打在一起。那人魁梧异常,常氏双侠是瘦长条子,此人身材却比双侠还高了些,一个鹰钩鼻,脸色红如朱砂,头顶光溜溜的秃得不剩一头发。周仲英见此人神威凛凛,武功好得出奇,心想:“这样的人物也甘作清廷走狗?” 那秃顶老头双掌如风,迅疾无比,常氏兄弟在塔上跳跃来去,以二攻一。周仲英见常氏兄弟虽不能胜,也不致落败,不必过去相助,向下望时,却大吃一惊。 只见第六层上那白发老妇正把周绮得连连倒退。徐天宏大叫:“绮妹,退开退开。”周绮很听徐天宏的话,转身便走。那老妇不追,待要上跃,周绮却站住了脚,骂道:“老太婆,你敢追我么?我这里有埋伏。”那老妇双脚一点,如一枝箭般直飞过来。周绮大骇,返身便逃。 周仲英右手发出铁胆,向老妇后心飞去。那老妇堪堪追上周绮,刚要伸手抓她后心,忽听得背后暗器之声劲急猛恶,不敢伸手去接,当即使出轻功中“寒江独钓”招数,身子向外一挫,全身悬空塔外,只以左脚勾住塔角飞檐。当的一声大响,铁胆打得塔顶火星飞,砖瓦碎片四溅。那老妇避开铁胆,又追周绮。周仲英向下跳到第六层上,横刀当路,那时周绮已逃到塔后,两人一逃一追,绕着宝塔打转。周绮自与徐天宏订婚后,心想丈夫是出名的聪明人,自己如一味卤莽,怕被他看低了,是以临事已不若以往那么任。这次听徐天宏叫她退走,便打打逃逃,和敌人拖延时刻。周仲英刚立定身子,已见女儿从塔后绕了出来,那老妇仍然空手追赶,老妇背后却又有一人跟着,双钩挥霍,向她后心刺,却总是差了尺许,看他奋勇直前,救援周绮,正是九命锦豹子卫华。这时杨成协、石双英等也从下层赶了上来,周仲英上抢过周绮,金刀呼呼生风,连劈两刀。那老妇见他刀法奇,不敢轻敌,退开三步,正要拔剑,忽然那秃顶老头在上面喊道:“我上塔顶去攻下来,你从下面攻上!”声若洪钟,送将下来。那老妇一听,不再和众人战,飞身纵起,左手在第七层塔角上一扳,借势又翻上了第八层。这一层上已无人阻挡,仍以此法翻向第九层上。她从下面打上来时,知道每层守御之人武功一层高过一层,虽避开了周仲英一胆两刀,但已知他是少林高手,平地拚斗,不弱于己,只怕上面有更厉害劲敌,凝神屏气,身未上,剑先上,挽花护顶,忽觉手上一震,长剑被敌人兵刃粘住,险险手。 那老妇知道又遇劲敌,长剑乘势向前一探,解去对方粘走之力,不敢正面纵上,向左斜奔三步,突然反身向右疾驰,一跃跳上第十层,寒风起处,一剑面刺到。那老妇以攻为守,刷刷刷三剑均攻对方要害。敌人以太极剑中“云麾三舞”三式解开。老妇见他化解时举重若轻,深得内家剑术三昧,不待对方回手,跳开一步,看敌人时,见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汉子,上一丛浓髭,鬓发微斑,左手捏住剑诀,凝神而视,并不追来。老妇叫道:“你一身好功夫,可惜可惜。”那人正是千手如来赵半山,他见这白发老妇身手迅捷,也自惊佩。两人剑又斗在一起。 乾隆见两人一路攻上,心头暗喜,但见陈家洛气度闲雅,不以为意,反而拖了一张椅子到窗口坐下观战,心想来救我的只有两人,总敌不过红花会人多,正自患得患失之际,忽听远处传来犬吠之声,又有吆喝声,马匹奔驰声。梯上脚步响处,心砚奔上楼来,用红花会切口向陈家洛禀报:“在塔外巡哨的头目来报,有两千多清兵正向这边过来,方向对正六和塔。”陈家洛点点头,心砚又奔下塔去。乾隆不懂心砚的话,但见他神情紧张,知道定是对他们不利的消息,凝神远望,枫叶如火,林梢忽然白旗飘动,旗上大书一个“李”字。乾隆大喜,知是李可秀带兵前来救驾了。陈家洛俯身窗口大叫:“马大哥,退到塔里,预备弓箭!”马善均在塔下答应。陈家洛喊声方毕,忽见那秃顶红面老者直窜上来,常氏双侠和周仲英在后紧追不舍。那老者绕塔盘旋,后面追得紧时就回身接几招,找到空隙,又跳上一层。那边厢赵半山和那老妇正斗到紧处,那老者已跳到第十二层来。常赫志见他来势猛恶,第十二层正是监视乾隆之处,不再追赶,间取出飞抓,风一晃,站在窗外,常伯志双掌斜举,抢在他身前两步。兄弟两人摆好阵势,飞抓远攻,掌近袭,双双挡在窗外。那老者眼见情势,竟不过来,直上塔顶。周仲英追赶不及,从窗口跳入塔内。乾隆见他执刀跳进,吃了一惊,却见他奔到塔顶通下来的梯级上横刀待敌。 赵半山和那老妇攻拒进退,旗鼓相当,转瞬间拆了百余招。那老妇剑法迅速无比,赵半山展开太极快剑,也是以快打快,心中暗暗称奇:“这人白发如银,又是女,怎地竟然战她不下?”心中焦躁,要摸暗器取胜,岂知那老妇得甚紧,微一疏神,左手衣袖竟被她长剑划破了一道口子,虽然未伤皮,但也不免心惊。徐天宏、杨成协、卫华、石双英和周绮手执兵刃,旁观赵半山和那老妇恶斗,见两人剑光闪烁,打得烈异常,尽皆骇然,忽见赵半山衣袖中剑,都吃了一惊。卫华双钩一摆,便要抢上相助。赵半山一剑“李广石”把老妇迫退一步,忽地跳开,说道:“老太太果然高明,请上吧。”卫华愕然止步。赵半山衣袖中剑,不再恋战,心想:“陆菲青大哥守在十一层上,一别十余年,想他武功必然进,定可制住这老妇。众兄弟均佩他云天高义,却未见识过他的超妙剑术。”他任由老妇上去,意在让好友陆菲青脸扬名,否则划破袖口,尽可再战,也未必会输。那老妇见他谦退,举剑施了一礼,说道:“好剑法!”纵身直上。周绮叫道:“赵三叔,你没输啊,干么这么客气?”赵半山微微一笑,道:“她剑法好极啦,咱们去看看陆大爷的武当派功夫。咦,周姑娘,你干么这般客气,叫我三叔?七弟可叫我三哥。”周绮脸一红道:“我只跟爹爹叫。”杨成协笑道:“那么你叫他七叔么?”说着向徐天宏一指。周绮道:“呸,他想么?”各人知道己方人多,敌人虽然武功湛,料也无能为力,大家一面说笑,一面奔上塔去。第九、第十两层悄无一人,冲进第十一层时,只道陆菲青定在和那老妇斗剑,哪知室中空地竟无人影。众人吃了一惊,疾忙再上,将进室内,已听得刀剑并,铮铮有声,一进门,只见周仲英使开金背大刀,风声虎虎,正和那白发老妇战,一个刀大力沉,一个剑走轻灵,一时不分高下。陈家洛把乾隆拖在一角,坐在榻上观战。徐天宏一打手势,杨成协、石双英两人守住窗口。徐天宏叫道:“抛下兵器,饶你不死!”老妇见身陷重围,并不畏惧,刷刷刷数记进手招数。周绮道:“这人的剑术和一个人很像,你说是么?”徐天宏道:“不错,我也觉得奇怪。”那老妇把周仲英迫退一步,突然一拉桌子,挡在前,贴墙而立。周仲英一刀急斩,险险砍在桌上,疾忙收刀。那老妇转头向乾隆叫道:“你是皇帝吗?”乾隆忙道:“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救兵都来了么?”那老妇一跃上桌,突然举剑当,如一只大鸟般向他急扑过去,一招“鹏搏万里”向乾隆口直刺。这一剑去势既快且狠,群雄只道她是乾隆的手下前来搭救,哪知忽然行刺,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人人均是愕然失,手足无措。陈家洛虽然站在乾隆身旁,但这剑实在来得太快,也是不及抵挡,立即左手双指一骈,向老妇胁下要点去,这是攻敌之不得不救。老妇剑尖将及乾隆口,突见陈家洛手指袭到,左掌“金龙探爪”自下向上一,随即反手抓出,这是三十六路大擒拿法中的厉害招数,和点有异曲同工之妙,陈家洛只要腕脉被抓,当时就得全身瘫软。就这样,她右手剑的势道缓得一缓,陈家洛右手已拔出短剑,向上急架,铮的一声,火星飞溅,左手跟着反击敌人面门。这一招之后,紧着下面还有一腿,叫作“上下征”那老妇拳术娴熟,见他左手击来,又伸左掌抓拿,下盘向右闪避,手中剑刺向对方咽喉。不料陈家洛的“百花错拳”每一招均与众不同,老妇向右闪避,他一脚偏从右方踢来,好在她长剑亦已刺出,陈家洛腿力尚未使足,随即收势。 两人均起疑心,危势既解,各退两步。陈家洛把乾隆往身后一拉,挡在他面前,拱手道:“请教老太太高姓?”这时那老妇也在喝问。两人语声混杂,都听不清楚对方说话。陈家洛住了口,那老妇重复一遍刚才的问话:“你这短剑哪里来的?”陈家洛听得她不问别事,先问短剑,倒出于意料之外,答道:“是朋友送的。”老妇又问:“甚么朋友?你是皇帝侍卫,她怎会送你?天池怪侠是你甚么人?”陈家洛先答她最后一问:“天池怪侠是晚辈恩师。”他想老妇剑刺乾隆,定是同道中人,见她年龄既长,武功又高,是以自称晚辈。那老妇嗯了一声,道:“这就是了。你师父虽然为人古怪,却是正人君子,你怎么丢师父的脸,来做清廷走狗?”杨成协忍耐不住,喝道:“这位是我们陈总舵主,你别胡言道。”那老妇面诧异之,问道:“你们是红花会的?”杨成协道:“不错。”那老妇转向陈家洛,厉声道:“你们投降了清朝么?”陈家洛道:“红花会行侠仗义,岂能对清屈膝?老太太请坐,咱们慢慢谈。”那老妇并不坐下,面色稍和,又问:“你这短剑哪里来的?” 陈家洛见到她武功家数,听她二次又问短剑,已料到几分,说道:“是一位回部朋友送的。”其时男女间授受物品,颇不寻常,陈家洛虽是豪杰之士,襟豁达,当着众人之面也有些说不出口。那老妇又问:“你识得翠羽黄衫吗?”陈家洛点点头。周绮见他吐吐,再也忍不住了,嘴道:“就是霍青桐姊姊送的。你也认识她吗?那么咱们是一家人啦!”那老妇道:“她是我的徒弟。”陈家洛行下礼去,说道:“原来是天山双鹰两位前辈到了,晚辈们不知,多有冒犯。”那老妇身子稍侧,不受这礼,森然问道:“既说是一家人,干么你们却帮皇帝,不让我杀他?” 杨成协等见陈家洛对她很是恭敬,而这老太婆却神态倨傲,都感气恼。这时常氏双侠也已从窗口跳进室内,常赫志道:“皇帝是我们抓来的,要杀也轮不到你。”那老妇咦了一声道:“皇帝是给你们抓来的?” 陈家洛道:“前辈有所不知,皇帝确是我们请来的。我们只当两位是清宫侍卫,前来打救皇帝,因此一路上拦截。两位前辈武功实在高明之极,我们众兄弟不是对手,没能拦住,以致生了误会。”其实红花会群雄已把二人截住,众人都知他这话是谦逊之辞。那老妇忽然探身窗外,纵声大叫:“当家的,你下来。”过了半晌,不闻回答,忽然飕的一声,塔下一枝箭直上来。老妇伸左手抓住箭尾,转身一掷,那枝箭在桌面之上,箭尾不住颤动,厉声喝道:“无信小辈,怎地又放暗箭?”陈家洛道:“前辈勿怒,塔下兄弟尚未知情,以致得罪,回头叫他们赔礼。”走到窗口,自下喊道:“是自己人,别放箭!”语声未毕,又是一箭到。这时陈家洛也已看得清楚,下面千余名清兵已将六和塔团团围住,弯弓搭箭,见窗口有人探头就箭上来。陈家洛对赵半山道:“三哥,你去派人守住塔门,别冲出去厮杀。”赵半山应声下去。 周仲英道:“这位是雪雕关老师父吧,在下久仰得很。”那老妇正是雪雕关明梅,是秃头老者陈正德的子,两人一高一矮,一个秃头,一个白发,江湖上人称秃鹫雪雕,合称天山双鹰。关明梅听了周仲英的话,微微点头。陈家洛道:“这位是铁胆周仲英周老英雄。”关明梅道:“嗯,我也听到过你的名头。”说到这里,忽然张口大叫:“当家的,快下来,你在干甚么呀?”她正说得好好的,夹如其来的一声大喊,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周仲英道:“陈老师父在和无尘道长斗剑,咱们快去把事情说清楚。”陈家洛向常氏双侠使个眼色。双侠会意,走到乾隆身旁监视。陈家洛和关明梅等奔上梯级,走到第十三层来,在梯级上却不闻刀剑之声,群雄都有点担忧,心想这两人武功卓绝,出手快速,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那一个失手疏虞,都是终身恨事。关明梅却漫不在意,知道丈夫平生罕遇敌手,决不致有甚失闪。众人刚到室门,只见白刃耀眼,室剑光,两个人影在斗室中盘旋飞舞,虽只两栖剑相斗,但金刃劈风之声,有如数十人战一般。群雄刚站定,无尘和陈正德又已拆了十余招。两人斗到酣处,剑法一招紧似一招,点到即收,双剑不。关明梅本来托大,但看到两人拆了数十招后,丈夫丝毫未见便宜,不由得暗暗心惊:“怎地江南竟有如此人物?”只见两人越斗越紧,兀自分不出高下。 陈家洛叫道:“道长,是自己人,请住手吧!”无尘举剑一封,退后一步。陈正德杀得起,剑招连绵,剑锋不离敌手左右。无尘退后一步,他一剑“神驼骏足”刺了过去。无尘向左一闪,还了一剑。两人又数招。关明梅叫道:“当家的,他们是红花会!”陈正德一怔,说道:“是吗?”他势道微缓,高手斗剑,直无毫发之差,只听得嗤的一声,右边衣襟已被无尘一剑穿过,这还是无尘听了陈家洛的话后手下容情,否则这一剑当更为狠辣。陈正德大怒,喝道:“好老道!”刷刷刷连环三剑。无尘一步不退,还了四剑。两人又斗数十招。陈正德使出“三分剑术”中的绝招,虚虚实实,变幻莫测。无尘展开“追魂夺命剑法”七十二路正变中包藏八十一路奇变。只见陈正德一剑“冰河开冻”向无尘右臂直劈下来。无尘向左侧让,陈正德长剑突然上“夜半烽烟”迅捷绝伦。哪知无尘没了左臂,这时反占便宜,喝道:“好剑法!”一剑“孟婆灌汤”直刺敌喉。陈正德这剑了个空,心头一惊:“老胡涂!他没左臂,我怎地使上了这招?”心念甫动,无尘长剑剑尖已指到咽喉。来剑势若电闪,陈正德再也不及闪让,败中求胜,举剑横削,眼见已不免两败俱伤。众人大惊,呼叫声中,无尘突向右倒,将陈正德来袭之势让过,回剑接住来剑,只听当的一声,两剑颤动,声若龙,嗡嗡之音,良久不绝。 无尘右膝跪地,双剑并,两人都不敢移动,各运内力,势均力敌,两柄纯钢的长剑相处各生缺口,慢慢互相陷入。陈家洛见情势危急,接过杨成协手中钢鞭,抢上前去要将两人隔开,刚跨出一步,只听得头顶一人哈哈长笑,叫道:“好剑法,好剑法!”语声方毕,人影下堕,铮的一声,无尘和陈正德双剑齐断。两人各向前窜出数步,才收住势子,各持半截断剑,转过身来,只见一人笑的站在中间,手中长剑如一泓秋水。无尘见从梁上跳下来的是陆菲青,微微一笑,道:“好剑!”陈正德红起了眼,扑上去要和他拚斗。陆菲青笑道:“秃兄,你不认得小弟了吗?”陈正德一呆,向他凝视片刻,突然惊叫:“啊,你是绵里针。”陆菲青笑道:“正是小弟。”陈正德道:“你怎么在这里?”陆菲青不答他问话,剑入鞘,回身向关明梅一揖,道:“大嫂,多年不见,你功夫越来越俊啦!”关明梅喜叫:“陆大哥!”原来陆菲青在第十一层上守御,见天山双鹰攻上,二人生具异相,虽然多年不见,仍是一眼即知。陆菲青和他们夫相有素,知二人是侠士高人,决不会给清廷做走狗,何以拚命向监乾隆之处攻来,必有原因,决定躲起来看个究竟,因此关明梅闯到第十一层时无人阻截。他见关明梅剑刺乾隆,和陈家洛等说明误会,就比众人先一步上了第十三层,躲在梁上,他轻功卓绝,陈正德和无尘又斗得烈,都没留心。他见两人奋力相拚,时候久了必有损伤,于是削断两人长剑,解了僵持之局。陈正德道:“哼,陆老弟,你的剑真是宝物!”陆菲青知道此老火气极大,笑道:“这是别人的东西,暂且放在我这里的。”原来这便是张召重的凝碧剑,骆冰在狮子峰上取来后交给了总舵主。陈家洛以这是武当派历代相传的名剑,转交给他。陆菲青又道:“亏得这把剑好,否则两大高手斗在一起,天下又有哪一人解拆得开?”这句话把陈正德和无尘两人一捧,两人心气顿和。陆菲青道:“不打不成相识,陈大哥,我给你引见引见。”于是从陈家洛起,逐一引见了。陆菲青道:“我只道你们两位在天山脚下安享清福,哪知赶到了江南来杀皇帝。”关明梅道:“你们都见过小徒霍青桐,这事就由她身上而起。皇帝派兵去打回部,青桐的爸爸木卓伦领兵抵抗,敌不过清兵人多,连吃了几个败仗。后来清兵的粮草在黄河边上给人劫了…”陆菲青嘴道:“那便是红花会的各位英雄,为了相助木卓伦老英雄而劫的。”关明梅道:“嗯,在回部时我也听人说起过。”望了陈家洛一眼,道:“怪不得她送这短剑给你。”陈家洛道:“那是在此之前,木卓伦老英雄率众夺还经书,我们在途中遇到了。”关明梅道:“夺还经书,你们也帮过忙的。回人说起来,把你们说成个个是大英雄,哼!”言下之意,是说今相见,却也不见得如何高明,又道:“清兵没粮草,败了一仗,木卓伦便提和议,双方正在停战商谈,哪知兆惠得了粮草,又即进攻。”陆菲青道:“清官兵原本不守信义。”关明梅道:“回部百姓给清兵害得很惨,木卓伦老英雄抵敌不住,邀我们去商量。我们夫妇本来并不想理会这种事…”陈正德口道:“都是你,现下又来撇清。”关明梅道:“怎么都是我?你瞧着清兵在回部杀人放火、残害百姓,心里安么?”陈正德哼了一声,又要接嘴。陆菲青笑道:“你们老夫还是这么一副脾气,一说话就吵嘴,也不怕年轻人笑话。大嫂,莫理他,你说下去。”关明梅向丈夫白了一眼,说道:“我们本想去刺杀统兵的兆惠,后来一想,杀了这个甚么狗定边大将军,皇帝又可另派一个,杀来杀去没甚么用,不如把皇帝杀了来得直截了当。于是便赶去北京,路上得到消息说皇帝到了江南。靠了那几条狗,我们老夫在杭州追踪了大半夜。原来你们是从地道里把皇帝抓走的,害得我们一路跟踪,也钻了一回地道。我们正自奇怪,皇帝为甚么大发雅兴,要钻地道。”陈正德道:“甚么?皇帝是你们抓来的?”陈家洛把捉到乾隆之事简略说了。陈正德道:“这一手做得不坏,只是不够爽快,何必饿他?一刀杀了,岂不干净利落?”无尘冷冷的道:“国家大事,岂是一刀一剑就能办得了的。”陈正德怒道:“道长剑术高明之极,咱们还没分高下,道长如有兴致,再来玩玩如何?”无尘道:“瞧你这大把年纪,还没你徒弟霍青桐这女娃子有见识。咱们是自己人,何必再打?”关明梅笑道:“你瞧,我说你胡涂,你从来不服。现下人家也说你来看,怎么样?”眼见老夫又要抬起杠来。陈正德道:“就算我没见识。”转身又对无尘道:“咱们又不是拚命,比试一下剑法打甚么紧?你剑法确是不错,那叫甚么名堂,倒要请教。” 陆菲青怕两人说僵了再动手,伤了和气,忙嘴道:“你的剑法叫作三分剑术,道长的叫作追魂夺命剑,都是震古烁今的绝技。”陈正德道:“也未必能将人追去了魂,夺得了命。”无尘本来瞧在陆菲青份上让他一步,哪知这老头十分好胜,简直不通情理,听了这几句话心头火起,说道:“好吧,那么咱们再来比比。我输了以后终身不再用剑。”群雄一听,都待要出言劝解,陈正德说道:“我们夫妇离开回部时,说过杀不了皇帝决不回去,既然你们不让杀,那也得拿点本领出来,教人心服了才算。道长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我输了转身就走,决不再来行刺。”语声方毕,已从关明梅手中夺过剑来。陈家洛走上一步,长揖到地,说道:“无尘道长虽然剑法妙绝伦,但火候总还逊老前辈一筹。大家有目共睹,何必再比?”陈正德傲然道:“陈总舵主你又何必客气?你师父是世外高人,不屑跟我们凡夫俗子动手,我只好向你领教了。我先请道长赐教,再请你教训教训我这老头子如何?”众人都觉这个老头儿实在不近人情,却不知他和天池怪侠袁士霄素有心病,一直耿耿于怀,因此一口气发作在陈家洛身上。陈家洛忍气道:“我更不是老前辈的对手了。我恩师平时常对晚辈说起天山双鹰,他是十分佩服的。” 陈正德一指关明梅,怒道:“你师父佩服的是她,不是我。”关明梅叫道:“当着这许多新朋友,你又呷甚么干醋了?”群雄相顾愕然。陆菲青笑道:“秃兄,你们两夫都是六十开外的人啦,这件事吵了几十年还没吵完吗?” 陈正德横发作,须眉俱张,忽然如一枝箭般从窗中直窜出去,叫道:“小道士,不出来的不算好汉。”红花会群雄都觉陈正德未免欺人太甚。杨成协道:“可惜四哥不在这里,否则定可和他斗上一斗。”无尘听了这一句将之言,忍无可忍,叫道:“三弟,把剑给我。”这时赵半山已从下面上来,把剑递了给他,低声道:“道长,要顾全咱们和木卓伦、霍青桐的情。”无尘点点头,剑跃出窗去。塔下的清兵见塔角上有人,早已箭如飞蝗般将上来。无尘道:“咱们到下面去打,在箭丛里较量一下如何?”陈正德哪肯示弱,道:“好极啦!”双脚一,头下脚上,直扑下去,从第十三层顶扑到第六层,左手在塔檐上一扳,已在第五层塔角上立定。他外号秃鹫,轻身功夫自是高明之极,这一扑一翻,当真如一头大鹫相似。塔中群雄齐声喝采。塔下清兵箭得密了。陈正德持剑拨箭,仰视无尘动静。无尘双脚并拢,右手贴腿,如一木般笔直堕下。塔下清兵齐声呐喊,纷纷让开。无尘堕到第五层时仍未止住,眼见要向第四层堕去,突然右臂平伸,剑锋已在塔檐上平平贴住,手一使劲,赵半山那柄纯钢剑剑身柔韧,反弹起来。他一借劲,已站在第五层上。 陈正德见他这手功夫中轻功、内力、剑法、胆识,无一不是生平罕见,哪里敢有半点轻忽,待他站定,说道:“进招了!”剑走偏锋,斜刺左肩。 清兵见两人拚斗,只道其中必有一个是自己人,怕有误伤,当下停弓不。无尘道:“咱们各掷一箭,引他们放箭!”陈正德道:“好!”两人各从塔顶捡起一枝箭,以甩手箭手法甩了下去,伤了两名兵卒。塔下清兵高声呐喊,千箭齐发。这时离地已近,每一箭中都可致命,两人攻防相斗,同时拨打下面上来的箭枝,如此比武可说从所未有,群雄都奔到第六层观看。关明梅暗暗担忧,心想这道人剑法狠辣异常,丈夫年事已高,耳目已不如昔日灵便,平地斗剑决无疏虞,现身下处高塔,清兵箭如骤雨,实是凶险万分,手中暗扣三粒铁莲子,站在窗口相护。 两人在箭雨中斗得烈,连在第十二层上看守乾隆的常氏双侠也忍不住探首窗外,向下观战。两人各握住了乾隆的一只手,防他逃走。乾隆双手柔软细,给常氏兄弟这对擅黑沙掌的手巨掌握住了,总算他兄弟不使劲力,否则一捏之下,乾隆手骨粉碎,从此再也不能做诗题字,天下无弹窗书画,名胜佳地,倒可少遭无数劫难。此时乾隆虽知来了救兵,但自己身在红花会手中,倘若他们败了,老羞成怒,说不定会给自己一刀,心想宁可让红花会得胜,听陈家洛口气,定可释放自己。塔角上双剑于万箭攒中狠斗,胜负难决。陈家洛大叫:“两位剑法神妙,不必再比了。”两人斗得正紧,哪里停得住手?陈正德心想:“这道人剑法果然高明,看来我无法取胜。”他逞强好胜,缓缓移动脚步,面向东方,背朝塔下清兵,这显是十分不利的地位,光耀眼,受箭又多,心想只须打成平手,无形中已然胜了对方。 无尘见他故意抢占恶劣地势,已知他用意,心道:“你自讨苦吃,可莫怪我无情。”使出追魂夺命剑中上八路剑法,专刺他面目咽喉,剑尖映,耀眼生花。陈正德连拆三剑,暗叫不妙,忽听背后呼呼数声,六七枝箭了上来。陈正德矮身低头,一剑“平沙落雁”疾刺无尘右臂,同时那些箭枝也向无尘来。无尘剑拔箭杆,左腿疾起,向陈正德太阳踢去。陈正德不知他腿上功夫如此妙,吃了一惊,一口气,倒退一步,正在此时,忽然一枝箭劲急异常,突向他背后到。这箭是清宫侍卫中高手所发,来得极快,他向后疾退,恰是以背敌。关明梅叫声:“啊哟!”发铁莲子救援已然不及,群雄也齐声惊呼。无尘忽施“马面掷叉”绝技,长剑手,把那枝箭碰歪,长剑和箭枝同时向塔下跌去。群雄了口气,刚要喝采,下面又来数箭,无尘手中没剑,无法拨打,只得闪避。关明梅铁莲子发出,打落三箭,陈正德也回身拨打。两人本来狠命厮拚,这时却互相救援,塔下官兵大为不解。白振见无尘手中没了兵器,他在西湖中较艺曾输在这道人手上,心中记恨,叫箭手齐无尘。一时羽箭蝗集。无尘东躲西避,闹了个手忙脚。陈正德叫道:“别怕,我给你挡住!”剑上来,正要拨打,忽然第六层窗口中飞身纵出一人,抢在其前,尚未立定,转瞬间双手已接住十几枝羽箭,使开甩手箭手法,掷箭出去击打来箭,手法奇妙,快速已极,随来随接,随接随掷,竟无一箭落空,一个人便似生了几十条手臂一般。塔下清兵看得呆了,都停了放箭。杨成协俯身大叫:“今叫你们见见千臂如来的手段!”清兵队中兵将侍卫衷心佩服,彩声如雷。赵半山微笑抱拳,躬身答谢。众官兵见他风度如此,更是情不自的鼓掌。 三人纵身跃入塔中,群雄都过来道贺。陈氏夫妇这时才真心钦佩无尘、赵半山的武功,对无尘舍己救敌的侠义心肠尤为敬服。众人互相谦让赞誉了几句,塔下清兵鼓噪又起。徐天宏道:“我去叫皇帝服他们。”说罢飞步上楼。过了半晌,只见乾隆从第七层窗口探出头来,叫道:“我在这里。”白振叫道:“皇上在塔上。”率领众人,伏地高呼:“万岁!”乾隆叫道:“我在这里有事,你们别吵!”隔了一会,又道:“各人退后三十步!”李可秀奉旨,勒兵后退。陈家洛笑道:“七哥指挥皇帝,皇帝指挥官兵,这比冲下去大杀一阵好得多啦。皇帝者,天下之至宝也,与其杀之,不如用之。”群雄听得陈家洛掉文,尽皆大笑。 卫华望着清兵后退,见他们队伍中有几名猎户牵着猎狗,说道:“我正想不通他们怎会找到这里,原来他们也带了狗。”从小头目手中接过弓箭,弯弓搭箭,飕飕两箭向塔下去,只听得几声长嗥,两条狗被死在地。清兵发一声喊,退得更快。陈家洛向陆菲青道:“陆周两位前辈,请你们陪陈老前辈、关老前辈说话,我上去和皇帝再谈。”众人都道:“总舵主请便。”他上楼时红花会群雄都站起来相送,陆周两人也欠身为礼。陈正德和关明梅见陈家洛形容清贵、丰神俊雅,年纪又轻,群豪对他却都执礼甚恭,颇以为异。 陈家洛走到第七层上,常氏双侠和徐天宏行礼退出。乾隆嗒然若失,闷坐椅上。陈家洛道:“你打定了主意没有?”乾隆道:“我既落入你手里,要杀便杀,何必多说?”陈家洛叹道:“可惜,可惜!”乾隆道:“可惜甚么?”陈家洛道:“我一向以为你是个雄才大略之人,庆幸我爸爸姆妈生了你这好儿子,我有一个好哥哥,哪知道…”乾隆问道:“哪知道怎样?”陈家洛沉半晌,道:“哪知外表似乎颇有胆量,内里却是胆小万分。”乾隆怒道:“我甚么地方胆小了?”陈家洛道:“不怕死,那最容易不过了。匹夫之勇,有甚么可贵?可是图大事、决大疑,却非大勇者所不能为。这个你就不能了。”乾隆怫然而起,道:“天下建大功、立大业之事,有没有被人胁而成的?”陈家洛道:“当年唐高祖在太原起事之初,犹豫不决,他儿子李世民多方部署,令他迫于情势,不得不从。宋太祖如无陈桥兵变,岂有黄袍加身?这两位开国之主虽受儿子或部下所迫,不得不冒险自立,终成大事,但后世何尝不对他们景仰拜服?”乾隆沉不语,颇为心动。陈家洛又道:“何况哥哥你才能远胜李渊、赵匡胤。只要你决心恢复汉家天下,我们这许多草莽豪杰立时听你指挥。我可拍担保,他们从此决不敢对你有丝毫不敬,不尽为臣子之道。” 乾隆不住点头,心下尚还有一份顾虑,却是不便出口。陈家洛猜到他心意,说道:“我只要见哥哥把清胡虏赶到关外,那就心满意足。那时要请你准我归隐西湖,和我手下这些兄弟们赏花饮酒,共享太平,以终余年。”乾隆道:“这是哪里话?如能成就大事,天下军政大计都要请你辅佐才好。”陈家洛道:“咱们话说在先,一等大事成功,你必须准我退休。须知我们这些兄弟不知礼法,如有不合你心意之处,反而失了君臣之礼,兄弟之义。”乾隆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去了心中顾虑,伸手在桌上一拍,道:“好,就这么办!”陈家洛大喜,道:“你再没犹豫了?”乾隆道:“没有了。只是我要托你一件事,你们故总舵主于万亭,有几件东西放在回部,说是我出身的证据,你去拿来给我瞧瞧。我看了之后,对自己真是汉人这件事才没丝毫疑心,那时必定和你共图大事。”陈家洛心想这倒也合情合理,道:“好,这些东西听文四哥说要紧非常,我明就动身亲自去拿。”乾隆道:“等你回来,你先来御林军办事,我把你升作御林军总管,统率护军、骁骑、前锋三营,过些时候,再兼京师九门提督。天下各省兵权也慢慢在咱们亲信的汉人手里。等到我命你做兵部尚书,把八旗兵分散得七零八落之后,咱们就可举事了。”陈家洛大喜,道:“皇上计谋深长,何愁大事不成。”当即跪下行君臣之礼,乾隆忙伸手扶起。陈家洛道:“今之事,须和众人立誓为盟,不得反悔。”乾隆点点头。陈家洛双掌一拍,命心砚取来乾隆原来的衣冠,服侍他换过了。陈家洛道:“请大家进来参见皇上。”群雄入内。陈家洛说明乾隆已允驱复汉,朗声道:“以后咱们辅佐皇上,共图大事,如有异心,机密,天诛地灭。”当下歃血为盟。乾隆也饮了一口盟酒。只有陈正德和关明梅在一旁微微冷笑。陆菲青道:“大哥、大嫂,你们也来喝一杯盟酒!”陈正德道:“官府的话说得再好听,我也从来不相信,何况是官府的头脑?”关明梅道:“恢复汉家山河,那是咱们每个黄帝子孙万死不辞之事。只要皇帝真有此心,如有用得着我们夫的地方,陈总舵主送个信来,我们这对老骨头赴汤蹈火,决没半点含糊。这口酒,我们是不喝的了。”陈正德右手一伸,忽地入墙中,抓下了一大块泥土砖石,厉声说道:“要是谁狼心狗肺,负义背盟,出卖朋友,坏了大事,这就是榜样!”手指一发力,砖石都碎成细粉,簌簌而落。乾隆见墙上那指痕宛然,甚是惊骇。陈家洛道:“两位老前辈虽不加盟,和大家也是一条心。这里都是血朋友,我也不必多嘱。但愿皇上不可三心两意,忘了今之盟。”乾隆道:“大家尽管放心。”陈家洛道:“好,我们送皇上出去。”卫华奔到塔外,叫道:“你们过来接皇上!”李可秀与白振听了,将信将疑,怕红花会又使诡计,率领兵卒慢慢走近,见乾隆果然从塔中走出,忙伏地接。白振牵过马来,乾隆上了马,对白振道:“我在这里和他们饮酒赋诗,贪图几清静。你们偏要大惊小怪,败了我的清兴。”白振连说:“臣该死!”当下前后拥卫,旌旗招展,打起得胜鼓,威风凛凛的奏凯回杭。只是金鼓声中,偶夹几声猎犬的“汪汪、呜呜”略嫌美中不足。 红花会群雄正要重回六和塔,陈正德道:“我们老夫妇今会到江南群雄,见了素来仰慕的周老英雄,又和分别多年的陆老弟重逢,实在高兴得很。得与无尘道长两番手,更是生平第一快事。我和老另有俗事,就此别过。”陈家洛忙道:“两位前辈难得到江南来,务必要请多住几,好让后辈多多请教。”陈正德白眼一翻,道:“你师父本领比我大得多,你向我请教甚么?无尘道长,将来咱们再斗一斗酒量,看谁厉害。”无尘笑道:“那我是甘拜下风。”关明梅把陈家洛拉在一旁道:“你娶了亲没有?”陈家洛脸一红道:“没有。”关明梅又道:“定了亲么?”陈家洛道:“也没有。”关明梅点点头,微微一笑,忽然厉声道:“如你无情无义,将来负了赠剑之人,我老婆子决不饶你。”陈家洛不愕然,无辞以对。那边陈正德叫道:“喂,你蝎蝎螫螫的,跟人家年轻小伙子谈甚么心?好走啦!”关明梅眉头一皱,转身过去,忽然撮作哨,四条大狗从树林中奔了出来。两夫妇向群雄施了一礼,带了四犬便走。陆菲青叫道:“大哥、大嫂,你们去哪里?”两人不答,不一会,身影已在林中隐没,只听犬吠之声渐渐远去。常氏双侠愤愤不平,常赫志道:“倚老卖老。”常伯志接口道:“没点礼数。”陈家洛道:“世外高人,大抵如此。咱们到塔里谈吧。”众人回到六和塔内。陈家洛道:“我答应了皇帝,要到我师父那里去拿两件要紧物事,现下咱们先去天目山看四哥和十四弟的伤势,然后再调配人手如何?”众人都无异议。出得塔来,马善均、马大父子自回杭州。群雄乘马向西进发,次到了于潜,又一上山来看文泰来和余鱼同。 wWW.sSvV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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