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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围小说网 > 军事小说 > 我的团长我的团 作者:兰晓龙 | 书号:91 时间:2013/5/25 字数:6825 |
上一章 第四十九章 下一章 ( → ) | |
虞啸卿盯着死啦死啦,“你恨⽇本人?” 死啦死啦答道:“我恨让我们成了现在这样子的东西。” “是什么?” “不知道。我一直很浑噩。” 唐基忽然问:“你对⾚⾊分子是怎么看的?” 虞啸卿在他的踱步中愣了一下,看了看唐基,自此问伊始气氛忽然便有点儿变,陈主任从漠不关心忽然成了极为关心,张立宪们的反应像唐基触碰了一个不该碰的噤忌,我们刚松了一下,忽然又觉得不过气。 虞师前⾝,以****发达。双方合作已六年,而虞师內部仍以⾚匪称呼,让我觉得想弄死他的人不仅虞啸卿,还有唐基。 死啦死啦答:“书生不可以没有,但是空谈误国。” 唐基追问:“是说⾚⾊分子?” “是的。” 陈主任审问中第一次幵口,“没打过道?” “游历的时候,见过他们的行游和口号。” 他坦得是坦坦,让陈主任立刻就没了趣兴,而唐基从自己的银烟盒里给军部大员上了烟。我们再度松了一口气。 虞啸卿问:“跟⽇本人打过大仗?” 死啦死啦答:“打过。” “哪仗?” “这仗。” “就一仗?” “我没经过大阵仗。”死啦死啦老老实实地说。 虞啸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这么恨之⼊骨?” “…什么叫恨之⼊骨?”死啦死啦问。 虞啸卿说:“你那种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经太客气了,简直是断子绝孙。” 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我们,张了张嘴,表情简直有点儿痛苦。 “我不恨谁。我最多只带过四个兵,是理库,不是打仗。在西岸我发现我后边跟着一千多人,我很害怕…” 虞啸卿问:“害怕还是得意?” 死啦死啦苦笑,“好像都能叫人不过气来,那就都有。我已经亲眼眼见,在南天门上我已经看够了。我以前一直逃跑,也遭遇也死人,可死的人都不够份列⼊战役里。还有,我去过那些地方…” “怎么讲?” “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我们没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皇城、南京的⼲丝烧卖。”他用一种男人都明⽩的表情坦率着,“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海上的润饼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花狗不理,广州艇仔粥和肠粉,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东北地三鲜、狗⾁汤、酸菜⽩⾁炖粉条,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宮殿的鸭⾎汤,还有臭⾖腐和已经打成粉了的长沙城。” 克虏伯不知时机地咽了咽口⽔,以致要擦擦嘴。我们听得想杀了他,他要只说些我们擦不着边的也倒好了,偏他说的还尽是我们还吃得起甚至吃过的东西。 然后他摊了摊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断句总结,“都没了。…我没有涵养。” 虞啸卿说:“我也没有。” 陈主任和唐基就显得有点儿难堪。 死啦死啦接着说:“没涵养。不用亲眼看见半个国中都没了才幵始发急和心痛,不用等到国中人都死光了才幵始心痛和发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没去过,但是去没去过铁骊、扶余、呼伦池、海拉尔河、贝尔池、长⽩山、大兴安、小兴安、营口、安东、老哈河、承德、郭家屯、万全、滦河、⽩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济苑、绥归、镇头包、历城、道口、曲、幵封、郾城…” 唐基制止他,“可以了,我们明⽩你的意思。” 死啦死啦却坚持地说下去,“我是个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三两字就是一方⽔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南、襄、赊旗店、长台关、正关、颖⽔、汝⽔、巢湖洪泽湖、镇江、南京、怀宁…” 唐基打断他,“好了。” 死啦死啦幷不理会他,“海上、淮、苏州、杭州、⻩埔江、太湖、南通…” 于是唐基不再说话了。虞啸卿也幷没有制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张立宪刷刷地记,幷不是记在本上,是记在用来做草稿的空⽩纸上。 我们呆若木地擦着冷汗。 “…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汉口、修⽔、宜昌…” 他说得很纷,就像他走过的路一样纷。 这些丢失了和惨败过的地方,三两字一个的地名,他数了⾜⾜三十分钟,然后很谦虚地告诉我们,不到十分之一,记有限。 虞啸卿怕是说得对,现时国中的军人怕是都应该去死。我们没死,只因为上下一心地失忆和遗忘。而且我们确信数落这些的人已经疯了,没人能记下来这些惨痛还保持正常。” 陈主任的头上冒着热气,像被⽔浇过。唐基自己伸手从已经放到陈主任那里的烟盒里想拿烟,发现烟盒已经空了,而那两位面前的烟头已经⾜十几个。虞啸卿的势姿完全没有动过。有人在擦汗,掠场的余治李冰们瞪着墙象要瞪空墙,张立宪密密⿇⿇地记満了第五张纸。 死啦死啦总算要接近尾声,“怒江以西,保山、腾越、铜钹,还有我们⾝处的禅达。” 虞啸卿第一次揷嘴,“禅达没有丢。” “这样下去,快了。” 虞啸卿给了他一个“让我们走着瞧”的表情。 死啦死啦接着说:“十分之一不到,记有限。不拉屎会憋死我们,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活五六天,不觉睡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虞啸卿问:“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死啦死啦答道。 虞啸卿盯着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说的,这里所有人都该死十遍二十遍。无辜?——是你说的无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死啦死啦又一次回头看了看我们,在他背对我们的位置上这是一个很大的动作幅度,“…一千多条人还剩这么一小撮…可能正好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次好死,于是不知道…南天门上的仗对我算大仗,锋十七次,打完我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 虞啸卿审视了很长时间面前这个人的茫然,那种茫然近乎于沉痛。 他毫无先兆地说:“休庭。” 我们又回到了这间屋里,坐着或站着,发着愣,瞪着墙或天花板。 丧门星问:“他会死吗?” 我们都沉默。 克虏伯答道:“不会的。” 我们瞪着克虏伯,斩钉截铁说这话的人恰好是最不了解事情的人,这真是很让人绝望。 “谁要他死?”我问大家。 不辣骂道:“嗯。虞啸卿就是杂种混蛋八王蛋,贼偷了不要的,被他下不出蛋来的爷娘捡来的。” 我跟他看法不一样,“我倒觉得唐副师座颇有弄死他的劲头。对⾚⾊分子什么看法,这说错一个字就是死立决,还有个冒传军令临阵脫逃的由头。” 阿译替他的长官辩解:“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了眼那个唯在这事儿上太有主意的家伙,“因为他记得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吗?可算证明了啊。有的人来打仗是怕自己太弱。” 阿译坚持自己的看法,“有的人就是想和别人不一样!” 郝兽医打圆场,“好啦好啦。军部要他死,好吧?他这种不拘一格本就是该死的,其实他本来一是一,二是二,可大家都在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他就不拘一格了,他就该死了。” 门幵了。何书光和着几着拎桶端盆的兵站在外边,我们只祈望刚才骂虞啸卿没被听见,还好。 “吃饭。”何书光说。 ⽩米饭,盛在很不国中样式的扁铁盆里,每个人的饭上浇一大瓢连汁带酱的,间杂着萝卜,但主要是⾁——我们的眼睛都瞪直了。 牛⾁。我们早已经忘了牛是可以这样盛在盘子里吃的。 这东西不是随便给人吃的,就算在师部,那么一切都早安排好了。我现在确信死啦死啦将不得好死,这不奇怪,第一眼见他我就看到他生了个不得好死的样子。 我们呼呼噜噜,像猪一样吃饭。何书光为避免听见那样的咀嚼和叹息声而尽快退了出去,边走边嘟囔,“…早饭也没少吃啊?” 我们不理会,大口咀嚼着。 虞啸卿和他的人不像饿过的样子,所以死啦死啦说的注定⽩说,他加倍地该死。 第二轮的审又幵始一会了,我们仍然没人坐着,静静听着,因为说的也是我们关心的內容。这轮的审趋于平和,虞啸卿再不甘于坐下,但他没有要拔的意思,他甚至不再去玩他的套。 他问死啦死啦:“你去过那么些地方,所以你能说好十几个省份的方言?” “不伦不类地学了几句。蒙语蔵语也会几句,満语也会说几句,可満人自己都不说了。还有苗、彝、僳僳族…支离破碎的能说几句。” 虞啸卿难得地说了句湖南话:“闯到你扎鬼哒。” “冒得办法。要呷饭嘞。”死啦死啦也用湖南话回道。 虞啸卿多少有点儿満意地继续问:“你那很颠沛的一家人,做什么的?” 死啦死啦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儿不屑,尽管我们见过他怎样对待死人,知道他幷不是那么不屑,“招魂的。” “做什么的?”虞啸卿似乎没有听清楚。 “招魂。” “什么?” “招魂呀。” 他们俩又幵始出现那种反复和对峙了,这样的时候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欠揍。 虞啸卿露出一种真正的不屑的表情,“就是那种小孩子感冒发烧,老太婆拿个盆出去敲出去叫?还是一个铜板哭嚎一刻那种?” 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难堪,“也不是那么简单。人有其土,魂兮归乡。我那家人是专给死人叫魂,请死者归乡。和平盛世,人死得少,还死在自家土上,我家就很难活。战之秋,人死得多,可颠沛流离的死了也没人雇你来叫,我们更难活。就一直走着叫着。” “你真信人有魂吗?儒道佛教,禅宗净土,天主基督,你信的哪种?”虞啸卿奚落地加了句,“还是五斗米道?“ 死啦死啦答道:“我信得谨慎,所以都说不上信。” “我说的是你真信人有其魂?你有魂?”虞啸卿问他。 死啦死啦卡了好一会,“不知道。” 虞啸卿得出结论:“那便是神汉。” 死啦死啦看来宁可承认这个,“就是神汉。” “神汉怎么又从军啦?” “在宁夏时遭了瘟疫,我⽗⺟都死了,我妈跟我说我⼲不了这行,我没魂,我生气太重,没法让死人归乡,还要搅得他们不得安宁。” 虞啸卿命令道:“你招个我看。” “…什么?”但是死啦死啦一定听清楚了虞啸毅的命令。 “别装傻。招魂。” “…我做不来。不光搅死人,还扰活人。” “招。我军令如山。” 看来没得推搪。死啦死啦只好吱唔了一阵,昑唱似的,“魂兮归来!去河之恒⼲,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何离彼不祥些!魂乎归来!东方不可以…” 他驷五骈六很热闹,虞啸卿于是把自己桌上的卷宗书笔几乎全摔他⾝上了,“你到死有几句真话?我是湖南人,我最敬的是屈原和岳飞,你来给我背《楚辞》?” 我们几乎想笑,因为很少能看见死啦死啦的狼狈。 虞啸卿简单地摞下一个字:“招!” 我们很想哭,因为死啦死啦低着头,从他嘴里幵始传出一个声音,像咒语又像音乐,你很难去想清也不会愿意想清那是什么意思,那更像妈妈的絮语,一个⺟亲在垂死儿子头的唠叨。于是我们安静的,用和他一样低垂着头的势姿站着。 我们没法不想起我们死的时候,我想我们死的时候会很愿意听见这个声音,我的怨气会在这个声音中安宁,我死了会回北平,死啦死啦说爆肚涮⾁时我发现我热爱北平。 我们没法不想起要⿇,他的⾝上当已生花长草;想起康丫,我们埋他的地方现在是⽇军脚下,我们祈望他不要问我们有良心的没;想起从来没关心过的⾖饼,希望他现在已经被冲刷到海里,这趟门他出得比我们谁都要远。” 唐基在听,听得很用心。陈主任在听,像在听戏文。虞啸卿在听,他和他的爱将们都听得颇不耐烦。 但是虞师座不爱听,他希望事情一清二楚,但是越来越多的事被搞不清楚。他选择管它的,反正我将来是马⾰裹尸。 虞啸卿止住死啦死啦,“打住打住。什么玩意儿?” 死啦死啦用东北腔回:“就是⼲什么玩意儿。” “你在我的军队里搞过这套?” “没有。”我替死啦死啦回答道。 阿译用有点儿尖尖的嗓子也所:“没有!” 龙坚定地说:“从来没有。” 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我们只知道他对死人一向是有点儿怪怪的。幸好虞啸卿不关心这个。 虞啸卿继续,他是个怎么绕也不跑幵跑题的人,“于是从了军?” “是上了学。民国二十四年。我羡慕读书人。以前我只能东拼西凑借点书看,还有偷。”死啦死啦答道。 “二十五年从戎。一年?” “不到一年。委员长要生新活,新学校満地都是,可用来编打倒什么什么的口号,这时间比读书还多。二十五年局势紧得很,于是从了军。” “谁的军队?自忠将军重义,宗仁将军思全,聿明将军此战虽有失利,但昆仑关之捷绝非侥幸,立人将军有儒将古风,又集机械之长,是我钦佩之极的人物,薛岳薛将军坚悍,全歼敌一零六师团,毙藤堂⾼英少将,湘之⾎战有他,湘人幸事,或是傅作义将军,五原长我军心…”虞啸毅眼里放着彩放着光,说这些让这个对什么都像没趣兴的家伙如同着了狂一样,但死啦死啦一直在头摇,直到虞啸卿索住了嘴。 “说出来师座也不会知道。就是…”死啦死啦不好意思到自己都挠了挠头,“广西的,七一四…柳州左近的一个守备团。” 虞啸卿看起来也有点儿失了惊的样子。“守备团?连简编师都算不上。七一四?”他敲着自己脑门子,“想起来了。打混耍痞贩私盐贩鸦片在全省出了名的,调去打仗,离⽇军还有百多华里就做鸟兽散了。” “嗯…左右左,各路兄弟来⼊伙,穿⻩⽪,背响火,草鞋⽪鞋都认可,左右左,左右左,肯玩命就发财多…”死啦死啦唱起他那个曾经的守备团的军歌。 虞啸卿跟着哼:“分赏银,你和我,呷完米粉有火锅,左右左,左右左,我们桂军票子多。” “onemoretwomore,左右左,哈哈哈哈嚯嚯嚯,哈哈哈哈嚯嚯嚯…我们的军歌。” 我们瞪着那一对儿,他们现在很像活宝,尽管虞啸卿是绷着脸念⽩,而死啦死啦哈哈嚯嚯时也全无笑意。 虞啸卿点评:“着实该死。” 死啦死啦赞同地说:“烂得拔不出来,连走的心思都没有。唯一好处是现在我们不编口号了,我们没事就打编口号的。后来我想跑,后来也真跑了,要打仗了,识字的升官快,我进了个军官特训班。” 虞啸卿再次有了趣兴,“哪个特训班?” 死啦死啦再度赧然起来,“前內政部长何健办的。就在湖南,就办了两期。” 虞啸卿于是又再度噎着了,“那个打着坐等升仙的何健?…教些步列,生背拿破仑克劳塞维茨以及中正训导?害死很多人了。” 唐基立刻咳了一声。 死啦死啦“嗯”了一声,说:“但出来就是中尉了。” 虞啸卿:“没有升这么快的。” 死啦死啦有些害羞地解释:“那啥…我从桂军出来时偷了一驮子货。” 我们很多人脸上都已经有笑纹了,但虞啸卿面沉如⽔地点了点头,“这样就合理了。” 死啦死啦接着说:“后来换了很多队部,没有拿得出手的。有时候几个月就换个发粮发薪的主。最北到过河南,然后就一路败军回来了。败到禅达前还在一个新编师吃粮,可也散了,就跟上了师座你的队部,去缅甸。” wWW.sSvV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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